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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370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渐渐的,文坚似有了些生气,可这厮毕竟不做让人放心之事。到了更天关时,文坚竭力撑起身子,对阍人道,“将神威加诸于我身罢,若需过路费,也从我身上索去。”

“这……这怎么成?”小泥巴急道,鸠满拏亦摇头。

“我本来便无所谓上天磴的,只要能送你走到最后,我便心满意足。”

小泥巴咬牙,却一言不发,先扶着文坚过了天关。他发现一事,若是献身的执念够大,天磴便会遂其心愿,夺其肢躯。

待行过天关后,文坚始觉不对。他四体俱在,完好无缺,定是有人代偿了代价。

转头一看,他当即惊心骇神,只见小泥巴虽看似毫发无损,双眼却无神,仿若两只黑洞。小泥巴竟是将双眼付作了代价!

“易情!你的眼……”

文坚虽惊惶,小泥巴却从容笑道,“已付予天磴了。不打紧的,我与你们不同,即便做了瞽者,也可凭宝术以流风探查四周。”

“你……本不必如此。”文坚道,悲戚地垂眼。

小泥巴却说:“我希望我们三人共上九重天,一个也别少。”

年岁无情推移,他们在天磴上消磨去了许多时光。晨曦漾空,云呈涡纹,天幕如揉皱的缎子,几人支着女夷木杖,艰难跋涉。落日像澄黄鸡子,余晖蒸熟视界,天河炫丽,似火树银花,他们披星戴月而行。

他们行过之处,血珠点点滴滴而落,如开了一路梅花。在这餐风宿露的久长旅途中,小泥巴忽忆起凡世里的往昔。光阴如流水,在他们的登天之途中仍在无情流逝,如今他去地愈来愈远,人间也不知过了几百年,他在离当初的无为观也越来越远。

他忽而难过极了,上了中天后,他明明有了仙躯,心却仍似纸糊一般脆,现今更是被泪水浸软了。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,三人正行着路,他忽对文坚道:

“我想家了。”

文坚说,“可我一点也不想。”

文坚的家是文府,那里魔窟似的,换成是小泥巴,他也一定不会挂念。

“我想念无为观,因我怕我会忘记它。凡世已不再留有它的痕迹,我若是将其遗忘,它便是真的死了。”小泥巴说,求助似的望向文坚,“你说,待咱们能回乡之时,那儿会不会荆榛莽莽,荒凉得寻不着归路?”

“无为观不会死,因为我会与你一同记着它。”文坚说。

“九重霄上究竟会有甚么?登上去后,我真能教昔日亲朋起死回生么?”

鸠满拏道,“那里会有我们欲求的一切,追求的一切。登上九霄,从来便是天上地下所有生灵的心愿。”

小泥巴破涕为笑,抹着血污遍布的脸,“大人,你既未上过九重天,为何能说得这般信誓旦旦?这些话不过是传说,在上中天之前,我已不知听过了几次。”

“因为我宁信其为真。”鸠满拏笑答,“我希望一切曾登天磴之人已得偿所愿,在重霄上享尽富贵荣华。”

他神色认真,不禁教小泥巴动容。小泥巴咬牙,将软弱再次抛却脑后,上前踏上一级石磴。

灼日已在东方升起,光芒如锐利的刺,炽热地涌进四肢百骸。他们重新拄起木杖,向红日走去,犹如扑火的飞蛾。

愈往上走,肌肤便愈如朽树皮,皴裂干皱。神威似看不见的大掌,在缓缓下压。形色音声在重压之下扭曲改变,神智亦仿佛被狠狠挤按。他们像在烈日下挪步的荒漠行客,看着悠长不见尽头的天磴,心中充塞怨怼和绝望。

小泥巴咬牙坚持,一步紧接一步,不知过了许久,像是有百年那般漫长,他们终见睟天关。

天穹在此扭曲得更甚,有密如繁星的眼瞳在天幕里闪动。一只蝶黄大瞳注视着他们,其下城楼堂皇富丽,门分三道,洞似梯状,白墙红柱下车马辚辚。戎服执鞭的甲士分列两道,重门击柝,戒备森严。

几人走过去,甲士们警戒地提起漆枪。鸠满拏将枣木牒示与他们看,他们仔细查验再三,方才放下枪来。

有甲士惊叹道:“你们是这百年来第一批靠天磴行至睟天的人!”

小泥巴不信,问道:“不会罢,明明已有许多人在咱们前头出发了,他们既未至睟天,如今却又在哪儿?”

甲士们哈哈大笑,有人指向他们身后的天磴,小泥巴回头一看,只见石阶上落着稀零白骨。

“他们在那儿。”睟天的甲士道。

既到了五重天,三人决定在此歇一会儿脚,再上天磴。几人用天河水洗净了头面,摘了云片拭去身上血污。遥望远方,只见嵯峨台殿,金阁玉桥,气势恢宏。阊阖开启,紫气横流。

几人看得呆了,小泥巴道:“这儿是五重天不错罢?我怎么瞧这架势,倒像是九重天一般?”

文坚淡然地提醒他,“福神亦在五重天上值,他好歹也是个一品大仙。”

他这一提,小泥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福神亦在此处,心里不禁生发出想去寻这故交寒暄的心思,于是笑着问两位同伴道:“我想去见见福神大人,以前他曾道会在睟天等着咱们,若咱们不前去,是不是算得失了礼数?”

鸠满拏没答话,小泥巴看向他,却见他黯然伤神。略略一想,大抵也能猜到缘由。睟天关的阍人说第一回 见到自中天而来之人,那便是说,鸠满拏的许多故识已倒在了路途上。

小泥巴轻轻拍了拍鸠满拏的肩,道:“别难过了。”

鸠满拏自悲伤里醒神过来,怔怔地看着他。

“您也曾对我说过这话。”小泥巴的手掌轻轻覆在他手背上,“九重霄之上生死无别。一切皆可重来,一切皆能如你所愿。”

鸠满拏笑了,眉宇间的忧色一扫而光,“不过是我的信口之言,你竟也信了么?”

小泥巴认真道,“因为我宁可信其为真。”

歇了不多时,几个甲士来到天河边,对他们恭恭敬敬地道有人要见他们。小泥巴问:“是谁要见咱们?”

甲士们恭顺地答:“太上帝。”

这话把三人皆吓了一跳,唯有烛阴兴奋地磨着牙。三人皆疑惑之极,太上帝高居九霄,怎会在五重天?可看甲士们神情,他们不似在说假话。若此事为真,眼前的那桂殿兰宫便有了个解释。说不准此处是太上帝行宫,他们正巧撞到这儿来了。

小泥巴战战兢兢地问:“太上帝见咱们是为何事?咱们不曾偷渡,不过是耽搁了几日中天宫的琐务。”

甲士们道:“大人不必慌张,不是为了开罪各位。”

于是三人方才放下心来,随着甲士们走。云水茫茫,烟霞袅动,金殿阊开,卫士鱼贯而入。三人叩首上殿,殿中却极清冷,朱柱蒙尘,藻井黯淡,中央置一觡骨龙椅。

可小泥巴定睛一看,却觉心惊。那龙椅不是鹿角骨造的,却似是人骨。椅圈乃一对环抱的肱骨、尺骨,角牙是股骨,前椅腿交汇于脚踏,像是一个趺坐的人。殿中冷暗凄清,风声送来,犹如一叠叠寒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