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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36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有个着云气纹大袖裙衫的女子拿过摊上的黄符,吃吃笑道,“小郎君,你这禳婚符有用么?能不能教我早些寻到好人家?”

书画摊后的那人笑道,“姑娘可买下一试,贴于家中,不出七日保准有效。”

那姑娘从荷包里取了些铜钱,放在木桌上,拿娆媚的秋波勾他,“我听闻你这儿还有一件仙术,能给自己与心上人之间牵上缘线,不知小郎君可为小女子施否?”

“姑娘的意中人姓甚名甚?”那人取出天书纸残页,点了朱砂,问道。

“不知小公子你尊姓大名?”

“敝人文坚。”

云气纹裙的姑娘喜色飞上眉梢,抚掌道,“不错,就是文坚。你快快将我的名儿同文坚连上红线。”

那人无奈,似有些不耐,却仍强笑道,“姑娘,敝人卖字不卖身。”

周遭围看着的女眷一顿唏嘘,似是颇为失望。又叽叽喳喳地看了会儿热闹,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。人散了,小泥巴方才挤得上前去。只见木架上贴满七拐八扭的黄符,符纸在风里轻扬,露出其后之人的俊秀面容。

文坚正低眉研着墨,神色沉凝,眉眼如素净的山水画儿。他身形清癯,一袭白衣如明月积雪。

小泥巴望着他,一阵恍惚,不知觉间,那欺压自己的魔头已长成一位如花似玉的翩翩少年郎了。

非但如此,为了挣修葺观阁的银钱,他如今已会对旁人作出笑脸了,哪怕本就心不甘情不愿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文坚抬头,看见是他,十分错愕。

“我……我心里转好了些,下山来散散心,顺带看看你这儿需不需帮手。”小泥巴挠着脸,很是歉疚。文坚一定将他失落时的颓态看在了眼里。

“不过挣一二闲钱,还无需劳动你。”

小泥巴却先发问:“你哪儿来的天书纸?”

文坚一愣,旋即脸红,吞吞吐吐道,“出文府前……我偷偷藏下的,一直藏在贴身香囊里。不过只数张,多的却是没了。要不是急着用钱,我倒没打算用的。”

拿天书纸用在挣几个破子儿上?小泥巴哭笑不得,他总算明白文坚为何如此宝贝自己的那香囊了,天书折起时便如蚕丝软绢,可叠成小小一片。他凑过脸去看,只见木桌上确摊着一张残页,有一半已写了些名字,其间用朱砂画了红线。

文坚解释道:“画了缘线后,便如赤绳系足,可成一件媒事。我凭着这半张天书,倒挣了不少银子。”

“你画了红线后,真能教那男男女女你侬我侬,花前月下起来么?”

“我画了几对儿,确是不赖。”文坚冷笑了一下,“他们见了另一个,便立时似干柴遇了烈火,生米煮成熟饭了,直爱得死去活来。”

小泥巴望着那天书纸,啧啧有声。他抚着下巴,忽问文坚道:“我也想写一写,成么?”

文坚虽不大乐意,可看他方从失却亲朋的痛苦里走出来,便不情愿地点头,“你不写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便成。”转首去青砖上晾晒方写好的字符。

见他不顾自己,小泥巴顽性忽起,他走到木桌前,蘸了墨,先写了俩字儿:“易情。”

又瞧了瞧文坚,他仍背对着自己,闷声抚着青檀宣的皱角,小泥巴放心下来,再写俩字:“文坚。”

他胆大包天地蘸了朱砂,将他俩的名儿连起。

可扭头看去,文坚却无甚反应。

“易情?”文坚忽回过头来,眉头紧蹙。小泥巴吓了一跳,慌忙搁笔。

“怎……怎的了?”

“你今夜想吃甚么汤水?”文坚问,神情平淡,一如既往。“我先去择点白蒿来,你吃得惯么?”

见小泥巴点头,他便扑着灰起身走开了。甚么天雷地火、郎情妾意的模样儿,半点没有。叫卖粗货泥人的货郎走过来,蝴蝶车推过去,遮住了文坚瘦削的背影。潮润的青石巷里,小泥巴怔怔地听着犬吠,半晌无言。

小泥巴失望万分,心里却忽一颤。莫非文坚喜欢人时的样子,同如今所差无几么?

不对,心境变化的应不止是文坚,他自己也应受天书影响,对那厮一见钟情方是,然而如今却一切如常,淡如白水。若非天书不起效,那便是情愫早已结下,不知在许久以前,他们的缘线已然牵定。

他望了望那画了红线的天书纸,忽一阵心慌。

于是他赶忙揉皱了,将天书纸狠狠塞进了嘴巴里。

第五十一章 弱羽可凭天

伤痛在时日流逝间渐渐被抚平,然而毕竟创口仍在,那痛楚依旧会不时复作。

夜里,小泥巴从板床上翻身起来,静静坐着。文坚在身旁浅眠,零落的月色如蝶,栖在他颊边。他们在摊棚中搭了简陋床凳,以芦絮为衾裯。凉风灌入棚中,他们瑟索发抖。月光清冷似水,槐柳叶在风里轻颤,无数叶片的影子在沙沙地互吻。

小泥巴望着空寂的黑暗,突地心里涌起一股哀凉。那黑暗如血盆巨口,将心中欢喜吞湮,于是他挂记起在朝歌时的年岁,方觉岁月如流,一去不返,于是泪满襟衫。

文坚醒来时,只见他面庞半明半暗,然而泪色晶亮如星,他不安地爬起,叫道:“易情?”

“我忽而在想……成神也无甚意义。”突然之间,小泥巴道。

他两眼晦暗,如熄火的残烬。“我本以为铸得神迹,上了中天,便可从心所欲。谁知不仅仍屈居人下,还挽留不得亲朋性命。”

脸上忽被狠揍一拳,小泥巴重重摔下床榻。他有些懵头,爬起身来,却见文坚忿怒地伸着拳,双目里似要喷火。

“都到这种时候了,你还能说出这番话?”

小泥巴垂头,自嘲地笑。“为何不能说?师父,微言道人,宝珍……到头来,我虽成仙,可身边却寥寥无人。”

“易情,绝者不可复属,死者不可复生。如今你只可上攀九重天,取得天书。只有进地,并无退路。要成为大司命的人是你,许久以前,天书就已预言过你的神迹。”

文坚似按捺着怨怼,竭力平静地道。他方从梦里惊醒,眼仍红着,墨发流散,肌色如雪,黑白分明。他伸手拉起小泥巴,两人在床沿坐下,皎洁的月光像留白,天地里似只有他们二人。文坚轻轻地道,“咱们且试一试罢,至少走到五重天,好么?”

“为何是五重天?”

“因你师父往昔曾止步于睟天,天磴上定留有她名姓。”文坚道,“你不是在寻故人旧迹么?那兴许是她留在世上的为数不多的踪迹不一了,亲眼去瞧瞧罢,咱们一齐上天磴。”

小泥巴的心头忽而一动。他确实想步一回师父曾行之路。文坚的话似一枚种子,在他心上播出希冀的芽。

正在此时,周身忽而一暖,是文坚将他拥入了怀中。

“我可以平平凡凡地死。”文坚抱着他,身子削瘦,可拥抱却坚定不移。

“但你一定要烈烈轰轰而活。”

这话似是有着一种无容置喙的魔力,那夜之后,小泥巴忽振旗鼓,神采如归鸟一般飞回脸庞上。他的影子出现在书画摊上,与文坚一同画辟邪的飞神咒。他容颜俊丽,为摊棚上带来更多常来的女客。福神时不时来替他们卖画儿,见了他俩肩并肩地站在棚里,一人如冷香寒蕊,一人似艳溢桃花,直笑道:“你俩若凑在一起,真可算是天下无敌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