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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360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林叶淅淅索索地摇颤,小泥巴站起身来,无为观里的风儿依旧熟稔,清凉里夹着一丝潮润的草腥味儿,在他嗅来却格外芬芳。三百四十九年前,他朝朝遭这风吹拂,数百年后,依然是这教他谙熟的风,可旧人却已不在。

“月老殿前有一槐树,往时此观中尚有香火时,香客会在其上挂宝牒,宝牒上写了自己的祈愿。后来观里无人,便只有我们几人挂了,师父与道人的宝牒皆在树上。我在那树旁画了朱砂阵,令其免遭雨淋日晒。”迷阵子道,“那是他们唯一留下的字迹,你若有心,可去寻一寻。”

千峰黯淡,夜云似纱。小泥巴踏着石阶,走上月老殿。他望见了一株叶密荫繁的槐树,其上红丝垂挂,似结着累累硕果。

他攀上树,在上面寻到了几只绉巴巴的宝牒,纸页泛黄古旧,墨迹却依然如新。

一只是微言道人的九天玄女招财和合宝牒,其上写着几个小字:

“聚财纳福,富得流油。”

想必这便是微言道人的心愿了。

小泥巴见了,破涕为笑,再翻出一只宝牒,这个却也是微言道人的。原来那宝牒分三四种,每种祈的是不同的福。只见微言道人在那转运宝牒上书了另一句话,这回字迹却规规整整:

“愿世无饥馑荒年。”

一个大骗棍,自己的肚都填不饱,竟还想着断绝荒年。红丝在风里轻曳着,像飘飏的杨花飞絮。小泥巴望着那字,方抹净的泪又夺眶而出。

余下的两只是天穿道长的,他踟蹰片刻,翻过其中一只转运宝牒,就着月光辨字。上书:

“愿此躯恙瘳,上步九重天。”

上至九重天,是师父的夙愿。她只行到过五重天,便铩羽而归。小泥巴叹息,师父在阳寿完尽之前终还是未能实现此愿。他翻过另一枚宝牒。那是和合宝牒,多用于祈与亲人有关之愿。

翻过宝牒的那一瞬,他的心忽而怦怦一响,像有一只小鹿在心头跳跃。

那枚宝牒格外发绉,仿佛被人不知揉搓过多少回。

其上字迹娟秀,一笔一划,皆盈满思念。

“愿吾儿易情年年岁岁,平安康健。”

顷刻间,小泥巴泪流满面。

他仿佛坠进了一个关于往昔年岁的梦。在那梦里,他仍是个小孩儿。袅袅青烟中,三足乌和玉兔在前方疾奔,他会在后头欢叫着奔跑,抖落一身松针。他攀上落满槐花的窗棂,窗后会坐着一个白衣女子,她有着白玉似的容颜,漆黑而淡漠的眉眼,会捉住他一顿好打。微言道人会从丹房里笑呵呵地踅过来,给他倒蒲芦里的疗伤金津吃。到了夜里,他们坐在櫋门前,看道长侍弄的没骨花儿将漫山开遍。

然而这毕竟是梦,如今他已梦醒,知道他身边早空无一人。

爬下槐树,他垂着头,踩过漫漫石阶。文坚在石阶底下等着他,眼里似有蒙蒙残雨,怆然而凄清。他沉默着,文坚也一言不发,只是牵起了他的手,一步又一步地往水塘处走去。

迷阵子依然坐在灵璧石边,一盏红灯笼放在身边,脸颊映得喝醉了似的酡红。他笑吟吟地问文坚道:

“回来了?见着两位师父的字迹了么?”

小泥巴沉重地点了点头,小心地捧着宝牒,那于他而言是无价之宝。

“他们走得匆忙,未留甚信笺,丹书也已遭虫蠹,后来我才想起还有留于树上的宝牒。我这守墓人,终归是当得不称职。”迷阵子叹息。

“多谢你守着无为观。”小泥巴开口,声音有些哽咽。“谢谢你等我回来。”

迷阵子笑道。“不必谢。我说过,咱们是最好的朋友。”

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。小泥巴忽觉怅惘。风卷起槐叶,沙沙地响,像林间下起了细细疏疏的雨。鸟儿肃肃惊起,落下几枚漆黑乌羽。明明已归故乡,此时的他却似一个迷路的孩子,无处僝愁。

“成,咱们已说开了。两位师父的遗物你也收妥了。”

迷阵子微笑道。

“现在,来杀了我罢。”

一时间,两人目瞪口哆。

“你说……甚么?”小泥巴只觉难以置信,问道。

涸池之后现出一个雪白倩影,提着纸伞,缓步而来。天穿道长停在了迷阵子身后,满面苍白。墨迹犹如血脉,在她周身流淌。看得出来,她是由符箓造出的傀儡。

然而即便是窟儡子,却依然有自己的神识,画在她身上的符字蕴藏着她魂心的残末。小泥巴读懂了她眼底的悲凉,像一片霜,卧在那秋水般的眸子里。

“天廷不是一直在寻食人精气的游光鬼么?”

迷阵子提起红灯笼,灯影幢幢,落在衣上,宛若血污。他的笑容哀伤而不祥。

“我就是游光鬼。”

第四十九章 弱羽可凭天

“游光鬼……是你?”

舌头似打了结,小泥巴磕磕绊绊地道。

纸灯笼摇曳着,红光犹如绛唇,轻轻吻在地上。无人过访的荒林中,老木交覆,奇石险拔,迷阵子坐于其中,笑容亦幽森凄凉。

“是。我虽为妖躯,却仍是人心,若要延寿,便得攫人身中阳气。师父与道人亦如此。”迷阵子叹息道,“我等在人间三百余岁,如今便似世间残秽,即将死灭。不若由你动手,将我们除去,也算得办了天廷的差。”

心头似被钝刀脔割,哀伤如低回烟雨,笼于胸臆。小泥巴频频摇头,喃喃道,“不,不。我不会对你们动手。”

泪珠联翩而下,他哽咽道,“我做不到!你是我的友人,我凭甚么对你刀剑相向?”

“凭我是你的友人。”迷阵子温和地笑,“即便你放我一时,旁人却不会放过我。比起死于生人之手,不如将性命断于你手上,更教我心安。”

泪水自面庞滑落,一滴滴坠进地里。不知觉间,小泥巴已泪流满面。

迷阵子敞开臂膀,一点微弱的光自心膛中涌现。那光芒犹如残照,即将湮息于黑暗。小泥巴方才知晓,师父所言不假,游光鬼会将自己的魂心露给自己看。

“这便是我的命门。你以手中的银鎏金剑刺破,我便能不再为祸红尘。”迷阵子坦然地道,“只是我想求你一件事,再予我多些时候。”

他扶着灵璧石,抖抖簌簌地站起,向天穿道长躬身延请。

“师父,请罢。您应还有些话要与易情说。”

“不错。”白衣女子沉静地道,“易情,随我来。”

她款款提步,如一阵清风掠过荒草野藤。她向山门后的白玉台走去,卫水粼粼发光,环抱山林,宛若一圈泛白的伤疤。明星烁烁,像无数静谧的眼,注视着他们的身影。

天上淅淅地落下几粒雨点儿,落在小泥巴额上,慢慢爬进眼窝里。他抿紧了唇,握紧了银鎏金剑,跟着天穿道长走向白玉台。

他们在台上两侧分定而站,天穿道长平静道,“易情,我授你的‘定风波’剑法,你已习会了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