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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339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但这样还不够。若要送他去做仙童,便要做到十拿九稳。”说话的人是文试灯,沉稳而儒雅,却透着森冷,小泥巴听过他的声音,此时一下便辨了出来。文试灯抚着錡上的一柄桃木剑,又问乳母道,“你知神迹是如何认定的么?”

“奴婢听说是得看天下百姓们。若他们为之震动,称颂传唱,便算得神迹。奴婢又闻咱府上寻了些佣书传抄小本,将其散到九州各处,便是为了宣扬这血字天书的功绩。”乳母陪着笑。

“是啊,可毕竟血字天书上写的是将来之事,落到旁人手里也不妥当。更何况……”

“更何况?”

“若想教一个人在众人心里留下最深刻的印象,你觉得是用甚么法子?”

“装疯卖傻?”

“不对,是光明正大地——死在他们面前。”

话语声中断了一瞬,小泥巴的心似也停跳了一刹那。蛩虫唧唧,像无数妖精在讥嘲笑闹。夜风冰寒,仿佛自阴府里吹来。

“死人素来是比活人尊贵的。因无人敢否认死人的功绩,心底里总是对他们放着一二分尊敬。同样的,活人只能做英雄,可死人却能被尊作神明。”

哪怕再驽钝的人,此时也应被点透。乳母失声道:“难道,您是想杀——”

文试灯莞尔,低声道:“为那孩子建的戏台子已搭好,接下来他只需演一出戏,那便是死在荥州黎民面前。”

女人惊恐的喘息慢慢平复了,“既是演戏,公子便不必死,是么?”

“是,他不会死,但必须演这出戏。因为如此一来,他方能教荥州百姓刻骨铭心,有了这段铭肌镂骨的记忆,想必为其上香祝祷的黎民会更多,也教他更有希望得到仙童之位。”

文试灯不疾不徐地将那夜的计划述来。

“文家最终写成的血字天书堆垒得有小楼之高,到了二月初二,火神庙祭的最后一日,我会遣人将天书运至火神庙前,教黎庶前来观览,说这天书是由犬子一人写成的,同时施些杀鬼降魔符,以悦民心。到了那时,便将在天书上受了灾的乡民聚起,把那书着祸患的天书纸页抽出,分作一叠,铺于祭坛。扮作犬子的人将会登上火神殿顶,在众人面前一跃而下,他会落在下设的砖坛上,摔碎脑袋。血沿着血槽流淌,将布出消灾咒的模样。于是我们便可宣扬:小儿为了解苍生灾厄,愿献出自己的性命!”

平淡的语调转为激昂,文试灯狠狠捏碎了手中的八吉祥纹杯。碎片扎入指中,落下星星点点的红,然而他不以为意,因为为了向世人展现神迹的这天,他已流过了更多的血。

这话似是说动了乳母,她眼里泛出晶莹,用白绸绣花巾子点着眼角,啜泣道:

“听着您的话儿,奴婢都觉心里一震,想必那不相干的外人也觉感动,定会纷纷去庙里为公子祈福。那声儿若教玉虚宫听见了,也定会觉得收咱们公子是理所当然的罢。”

文试灯点头,依旧抚着桃木剑,粗糙的纹理流淌在指尖,像老人脸上的皱纹。

“只是……”乳母话锋一转,讪讪地笑,“这便是说,那扮作公子的孩子便要死么?”

“为了铸神迹,这点牺牲是必要的。”

“也不知是哪个苦命孩儿……”乳母絮絮叨叨地道,揪紧了衣衫。

“你应也见过他的。你不是待他极好,时而给他些糖瓜果子吃的么?”文试灯平静地道,“他的名字叫‘易情’,他会代替我那孩儿死去。”

一刹间,一股尖锐的冰冷袭上心头,像有一柄利刃直插胸膛。小泥巴愣住了,浑身发冷。

“是……是他?”乳母失色,陡然站起。

男人淡声道:“我知你疼他,因他身形略像你那得了伤寒而夭折的孩子。我吩咐我那孩儿千方百计地接近他、要他入文家,也是为了这一日。天书上能写出‘文易情铸成神迹’的字样,说明他是特别的。”

“既是特别的,不如让他留在公子身边,助咱们成神迹……”

“不,他迟迟不肯冠文姓,那便不算是天书中提到的‘文易情’。”文试灯冷酷无情地道,“拗不过颈子、犁不了田的犟牛,留着有何用?不如早将其除去,换一个‘文易情’。”

小泥巴寒颤不已。他本以为文公子性子已算得十足的奸毒。不想是有其子必有其父,他爹比他更毒辣。

乳母却似是有些为难。

“昆仑玉虚的仙子曾通过香灰传讯,说我那孩儿应再受些苦难,以便铸得神迹。这便是他应受的苦难,而这苦难会由替死鬼,也就是‘易情’来承担。”文试灯淡然道。

“那还是个孩子,这样断送一个孩子的性命,是不是有些狠毒?”乳母心软了,絮聒地说。

闪烁的灯影里,男人却说。“这些话倒不恶毒,只是因为我大发善心,想在你临死前与你道明一切。”

妇人愣住了。

“你对那孩子留了情,兴许会阻挠咱们行事。不如早些进了阴世,免得夜长梦多。”

说着迟那时快,文试灯兀然拔剑。明明是一柄粗钝的桃木剑,却因刻了卓剑咒而锐利如钢铁。

刹那间,窗纸被尽数染红。血像虬枝,弯弯绕绕地爬下窗格。

乳母软了下去,此时屋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。灯火烁烁,在墨沉沉的夜色里像一只眨动的、不安的眼。

小泥巴猛地捂住了嘴,恐惧一刹间攫住了他的五脏六腑。他听见男人的声音,像是妖魔的低语。乳母的胸膛剧烈起伏着,像正往里吹着火的破炉膛。呜咽声如细丝,悄悄地断了。一条性命悄然消逝在这昏黯的夜里。不知多久,灯熄了,一切浸在墨似的黑暗中。小泥巴惊恐地呼吸着,直到冷汗浸透了衣衫。

他听见了一件不得了的事。文家欲拿他做文公子的冤死鬼,让文公子踩着他这颗踏脚石入昆仑玉虚宫,步入仙途。

再不能耽搁时辰了,他得逃。两种情绪像藤蔓一般纠葛而上,缠住心头。他的心一半盛着恐慌,一半盈满怨怼。怕的是自己一命呜呼,恨的是将自己困在这狭小院落、害自己与亲朋离散、如今又想图自己性命的文试灯和文公子。

一路摸黑回了倒座房中,下仆们皆已熟睡,鼾声像浅浅的海浪,此起彼伏。小泥巴拾了些粱糗,抱起裹着烛阴的布包,轻声道:“我们走。”

“走?”烛阴睁开惺忪睡眼,它的皮略长出来了些,有些发皱地贴在体表,仿佛一只油豆腐卷。“走去哪儿?”

“天涯海角。”小泥巴说。

他抄着烛阴,负着布包,溜出倒座房。月牙尖尖的,似被天狗咬去了一大块。他像一个即将行上独木桥的人,忐忑不安。恍然间,他发觉自己走上了每一个离开文府的人曾走上的路。在这条路上,他仿佛望见了文宝珍和烛阴,他们也曾走过这条路,或是一去不归,或是体无完肤。

心咚咚地跳,像是打着急促的鼓点。小泥巴责备自己,怎么在过去的四年里,自己像被拔了獠牙,磨了棱角,在这文府里蹉跎岁月?文府才不会是他的归宿,只是一个羊棚,外头逡巡着饿狼,伺机对他这头肥羊下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