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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337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他艰难地转头,问一旁的侍从道:“易情呢?”

侍从冷冰冰地回话:“他身上仍不大爽利,没来值夜。”

闻言,文公子困难地爬起身,倚到工字窗边。他抱起了膝,忍着痛,靠墙蜷缩着,像一颗伶仃的小石头。

婢女忙取来白叠子衣,盖在他身上,轻声道:“公子,夜里风寒,您身上才添新伤,还是快快歇下的好。”

文公子却执拗地摇头:“易情不来,我便在这里等着。”

月光洒在他身上,在墙上剪下一个孤独的影子。文公子的眼皮渐渐耷拉下去,然而口中仍在呢喃:

“……我要等到他来为止。”

——

松影横斜,鸟鸣交交。小泥巴躺在板床上,脸红如烧。

他被文府家丁连灌了几日四物汤,嘴巴里都是青羊参的味道。那神智总算如归巢的鸟儿,晃晃悠悠地飞回来了。脑子一醒转,他便想起那日在厢房里时文公子的唇贴上来的滋味。柔软温热,像一片火斗熨过的缎子。

小泥巴虽不经人事,可在文公子书斋里寻书看时,倒见得几本钞来的《如意君传》、《禅真逸史》一类的闲书,其中不乏男欢女爱之事,常看得他面红耳赤,几日浑浑噩噩,因而他知那唇舌交叠的举动算得什么。

“不对,这定是那厮使的奸计!”小泥巴大叫着,从榻上翻起。可倒座房里空空荡荡,四下里无人应声,他呆立了半晌,又满脸熟红,慢吞吞地将葛衾盖上,藏住羞赧的脸。

小泥巴摸摸唇,又羞又嫌恶地抹了抹,心里打定主意,等下回有了机会,他定要去狠狠吃文公子的嘴巴!

兴许是谅他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康健,文公子也未叫他去干活儿、做功课,只是日日吩咐人送汤药来,并让侍卫督着他喝完。小泥巴对他尚抱戒心,不知他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,但也不怕他要毒自己,便也将药乖乖喝了。那药倒真是补药,吃了后手脚渐有了气力。

小泥巴一面过着被圈养的生活,一面想起那偷吃了他一大口血、驮着伞去寻天穿道长的烛阴,愈想愈起疑心,这厮不会偷吃了师父的灵伞,又悄悄儿跑了罢?

虽说烛阴真身仍在文府,可以那好逸恶劳、豺狐之心的气性,倒并非全然不可能。小泥巴想起一去不返的文宝珍,心头不安。

夜里将睡时,他忽听得窗下淅淅索索地响,忙兴奋地爬起来,隔着什锦窗儿问道:“烛阴,是你么?”

可再定睛细看,却是一只肥耗虫在绣墩草间爬,小泥巴丧了气,躺回床上。

希望像烛蜡,随着日子的推移,越烧越短。烛阴不在,园中依然兰芷芬芳,槐荫浓翠,风儿静静地吹,拂绿一院藤萝。到后来,他心里暗暗笃定烛阴已如一滴晨露般在这世上蒸干了,也不奢望它再回来。

可过了几日,他却见一个青衫下仆捧着一只木托进房来,托中有一玻璃描金大碗,一小煲。打开煲盖,其中浓汤正沸,待水泡稍少,小泥巴却见那碗里炖着九孔螺、肉骨头和江瑶,鲜香扑鼻。

下仆将木托放在小泥巴面前,说:“文公子赐的食,说是给您补补身子。”

言罢,又添了一句,“他还说,让您安心在此歇息,莫再动了歪心思。”

小泥巴纳闷,不知文公子的话里究竟藏了几层意思。下仆走了,却顺手阖上了门,喀嚓一声,竟是在外头上了锁。小泥巴狐疑着拿起汤匙,往煲中一舀,先就着汤水在木托中画了个净口神咒,如此一来,哪怕是汤里下了甚么毒,也能解个九成。文公子没理由害自己。他想着,大着胆子吃了一口汤,却觉只是平凡的味美,吞了小半时辰,也无异常,于是便大胆舀来吃。

可这汤吃到一半,他却发现煲里有一物,黑红色的,似一块焦肉。

这是什么?

小泥巴蹙着眉,舀起来一看。

一刹间,他心头狂震,寒毛卓竖,汤匙跌落在地,碎成几片。

那竟是一条烧焦的小蛇,耷拉着脑袋,浑身溃烂。小泥巴颤抖着用手指将其拈起,不会错,这便是烛阴。可他仍不愿信,他方想用筷尖撬开小蛇的嘴巴,看看是不是只余一颗牙,可略一使力,那小蛇竟皮肉绽裂,流出一大股浓汤来,一刹间只余一层干瘪的皮。

小泥巴大骇。

“烛……烛阴?”

他接连唤了几声,皆不得回音。呆愣愣地坐了半晌,方才知这小蛇已死了。再仔细一瞧,那蛇竟被拦腰斩作两截,放进了汤里,当作食材来炖。是谁干的事已不言自明,这汤是文公子吩咐人送来的,且方才那下仆也对他传过文公子的话,“安心歇息,莫动歪心思。”

腹中突而一阵翻江倒海,小泥巴只觉恶心,扶着什锦窗,哇地一声吐了出来。

他方才竟浑然无觉,吃了半碗用烛阴炖的汤!

怒火再度烧燎心田,小泥巴扑到倒座房的门上,用力捶打,大喊:“放我出去!遭瘟的文蟊贼!你要杀人,便直接冲我来!”

敲打半晌,皆无动静。小泥巴冲到窗前,然而支摘窗已被钉死。他捶得满手鲜血,终是乏了,倚着墙缓缓滑坐下来,失魂落魄。

烛阴定是出府时被逮着了,文公子将其杀害后,放入给他送来的汤水中,像是一种警告。从文府逃离者皆无好下场,如此一想,倒像是他害了烛阴。

小泥巴虽切齿痛恨,却也没法子。他几乎将手捶折,也没能将门撞开。欲动用宝术,可那门对面却像是贴了水精咒,他的火苗才燃起一点,便夭折在了指尖。最后他只能颓丧地坐下,如一开始一样。

混混沌沌的也不知过了几日,小泥巴食水不进,瘦得如髑髅。一看到肉,他便会想起烛阴,心门作呕。所有生路皆被断绝,活着仿佛没了意义。夜漫风萧,寒意潮一般的打上来。

忽然间,房门被咚咚叩响。

小泥巴发乱头蓬,两眼无光,似一堆熄了光的灰烬。他一动不动,等着那叩门声歇。然而声音非但不歇,反倒一声接一声,叩得极有节律。

“我不吃饭。”小泥巴将头埋在膝盖上,恹恹地道。“你们别送了,滚罢。”

然而敲门声仍在继续,小泥巴烦了,站起来,大喝道:“门锁着,我开不得!”说着,便伸手去重重拉那门,然而 那门却吱呀一声开了。小泥巴愕然,却见水银似的月光下,一条血淋淋的肉虫盘踞在苔阶,艰难地抬头望向自己。

小泥巴吓了一跳,往后跌坐下来。

满身鲜血,被刮了鳞、剥了皮的烛阴口中叼着一片衣角,磕磕绊绊地道:

“我……回来了。”

它爬上苔阶,经行之处留下一道惊心血迹。

“你还活着?这是怎么了?”小泥巴又心疼又惊喜,赶忙从床上抱来葛衾,小心地将它裹起,依着它教的符箓画了个延生度厄咒,又慌忙去寻房里剩得的土元、末药粉来给它敷上。

烛阴艰难地道:“怎么一来便咒我死?我被文府道士逮住啦!蜕了皮方才溜得出阵来。可终究是没气力了,爬了几日方才到你门前,又拼了老命啃掉了水精咒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