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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33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庙前人山人海,簇拥着一顶大红帷彩舆,帘子却收起,露出其中坐着的人影。那是个少年,眉似秋水,面若白玉,众人见了他,反倒一个劲儿地欢呼:“神君大人!”

梅枝、春兰、玉雨花儿被掷向那顶花轿,文公子坐在其中,微笑着向众人招手,仿若神明。

待走完一趟街,彩舆停在了旗亭边。文公子走下轿子,入了内,上了层楼,只见长裾胡姬簇拥着一人,蝉冠朱衣,悬一只羊脂白玉蝴蝶佩,剑眉长髯,相貌堂堂,却教文公子看得心惊胆战。那人正是文家家主,他爹文试灯。

文公子走过去,垂着头,小声唤道:“爹。”

文试灯也不回头,不应他,先淡声道:“你可知今日这庙会祭的是谁?”

“今日是正月初七,帝喾之子阏伯的诞辰,祭的是火神。”文公子战战兢兢地道,他虽不学无术,却也不敢在他爹面前造次,早将他爹可能问他的问题在心中温习了百来遍。

“不错,传闻古时商丘无火,人们只可茹毛饮血,在黑夜里匍匐而行。阏伯见了此景,无比痛心,故而上天廷以草绳盗火,后来却身死于神罚。后人为纪念他,便立火神庙,一年三次前来祭奠。”文试灯转过眼,那双目如被厚重纱幕笼罩,漆黑一片。“你觉得,他所做之举算得神迹么?”

“为天下万民取火,自然是算的。”

“不,”文试灯却缓缓摇头。“若他就这样取火归来,教黎民享尽火之便利,那他充其量只算英雄,还不算得神。”

文公子忽而不寒而栗。

男人的脸上浮现出了痴醉之情。“只有他在其后遭受神罚,身死于滔天洪水中之后,他方才可列居神位。因为其人已不在凡世,而无人敢否认一个死人的功绩!”

那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文公子肩头。

“您……您是想与我说,”文公子沉默片刻,颤声道,“您要将我捧到一个万人景仰的高位上,再狠狠摔下,如此一来,我就能永远留在万姓心中,神迹才算是完成了,是这样么?”

他忽而领会了那一日他爹与他所说的话中的意涵。文试灯许诺,在助文家铸得神迹后他会获得真正的自由,那自由意味着死么?

男人没有回答。

他只是轻轻地摩挲着文公子的肩头,笑而不语,仿佛是一种默认。

旗亭外春风拂柳,河山秀丽。可文公子却栗栗发颤,如在严冬重雪之中。

——

天淡星稀,穹幕无光。

今夜又是进堀室的日子,文公子僵板板地走进那不祥的土窟内去,又直挺挺地被送出来。他躺在木板上,皮伤肉绽,遍体疮痍,漫漫地回想起以往着文家度过的日子。

打他呱呱坠地起,一睁眼,看到的便是一片斑驳血迹。

他在文府的堀室里长大,那血色斑斑的土壁甚而比娘亲的胞宫更教他安心。像他这样的孩童还有许多个,皆被关在地牢里,每日皆有鹖冠侍卫带着刀与取血碗来,他们的饭食皆要以身上的血肉来换。一块肉换一块同样大小的馒头。

许多时候,他浸在疗伤金津里,在剧痛中麻木地等着伤口痊愈。他以为那便会是他的一生了。

夜风寒凉,落在文公子伤痕累累的身躯上,犹如刀片子般往皮肉里钻。文公子倒抽一口凉气,意识渐渐沉入黑暗。

黑暗犹如羊水,温暖地包裹着他。朦胧间,他感到自己被抬回了自己的厢房,搬到了榻上,伤处抹了金津,裹了绢布。有人在他身边叹道:“近来东家吩咐咱们看着些昆仑玉虚放的榜,若公子被择作中天星官的仙童,便也需似科考状元般夸官游街。故而家丁多去操办此事,竟也不得闲在公子这儿值夜了。咱们瞧你与公子情同手足,今夜你便多照管下他罢。”

另一人冷笑道,那嗓音听起来像是小泥巴的:“谁与这厮情同手足了?还有,你们既说信得过我,何必除我之外又留两人守夜?”

原来说话的那人嘿嘿笑道:“总而言之,你就当咱们十分信得过你。你就待在这儿,看着咱们公子,哪里也别去。”

小泥巴没法子,在榻前盘膝坐下。灯花毕毕剥剥地响,文公子昏睡的面庞在灯火下明灭。

值夜无趣,他从书架上抽下一册书,起先想念几页书消闷。可眼睛看着墨字,心里却惦念着文公子,抬起头,看着那惨白的面颊,昏黄的灯火,只觉得恍在梦中。

文公子阖着眼,紧蜷着身子,像一只舐着伤口的小猫。小泥巴摸了摸他的发丝,如柔滑的缎子,一点儿也不像他那生满尖刺的性子。

小泥巴的手悄悄下移,放在那瘦弱的脖颈上,他发抖着,心里竟生出了要扼断这颈子的心思。

正在此时,文公子却迷迷瞪瞪地撑开一道眼缝,含糊地叫道:

“……易情?”

小泥巴慌忙缩手,拾起书册,扭头便要往门外走。

“别……走。”文公子却伸手捉住了他的衣角,喘着气道。小泥巴说,“外头还有两位家丁看着你,你若要起夜,便叫他们给你拿夜壶。”又瞧了瞧他身子,说,“我看你身上的伤皆包扎过,已无大碍了,用不着我替你再上药,今夜早些歇着罢。”

文公子有些发烧,额上出了些汗,细细的乌发贴着颊,像瓷上的裂纹,脆弱而美。他似是有些失落,几近哀求地道,“那你怎样才会留下来?”

“等你下回身上添了伤后,”小泥巴想了想,道,“我再来照顾你。”

可话音方落,他便见文公子迷迷糊糊地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,狠狠一折。

骨裂声清晰可闻,小泥巴霎时脸色发青。

文公子说,“嗯,我又受伤啦。你来陪我罢。”

他往围子边缩了缩,给小泥巴腾了个位子。小泥巴愕然半晌,又恼火地出了口气,最后还是认命地爬上了榻。

从剔彩柜里取出杉木皮、绢布,小泥巴给文公子受伤的指节抹上黑龙散,固定住,叹了口气,道:“你又在发甚么病?为何要折自己指头?”

“我想要人陪着我。”

“外头不正杵着两个人么?我将他们一齐叫来,让咱们四个一起挤上这小破榻。”小泥巴说。

文公子哈哈一笑,转过身来搂住他脖颈,像抱住了一只温暖的手炉。“你和他们不一样。”

“同样是人,有何不同?两只眼,一只鼻子,一张嘴,两只耳朵,我是缺了哪里?”

“你缺心眼,你特别傻。”文公子说,贴在他耳旁,声音似蛇信般挠着耳廓,“你到这时还想杀我。”

小泥巴立时冷汗涔涔。

莫非方才自己将手放在其脖颈上时,文公子仍醒着?

可文公子却无怪罪的心思,只是搂着他许久,久到小泥巴以为他已坠入梦乡,但一转眼,却见一对黑眸竟在夜里泛着光,灯火落进瞳仁,勾勒出两弯小小的月牙。

他忽而品尝到了一种莫名的、哀伤的况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