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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330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文公子笑了一笑,晃一晃手里的笔,“买一笼馒头分人,他们哪儿会称我作‘神仙’?只有用天书画馒头出来,旁人才会觉得我在行神术。”

“伪君子。”小泥巴评价道。

“大饭桶。”文公子讥嘲他。

小泥巴大恼,他哪儿是情愿吃文家的米的?若不是被文公子用诸多下三滥的手段困在文家,他宁愿回天坛山上挖蘋菜吃。

他方想争辩,却又听得文公子道,“何况,若是想从文家手中得到甚么,自己需先付出甚么。文家从不平白施善举,只做买卖。他们给我破碟烂瓦,我换作同等价钱的馒头,如此而已。”

小泥巴撅嘴。他才不愿看文公子作虚伪的菩萨模样,便绕开人群,踅到正殿上。殿里荒败一片,红墙剥了漆,灰瓦破了洞,整间大殿似垂朽的老者,在厚重尘土中喘息。

殿中有些朦胧的壁画,小泥巴细细地看,一时竟入了神。只见那壁上画的是龙雨凡田,凤冠王母一类的神仙画儿,独有一幅算得古怪:那是一个衣不遮体的狼狈凡人,正在一片荒暝里行走。那荒原中遍布毒獠猛兽,又有滔天烈焰、淼淼洪波,似是阴府。那人走过兽群,肚破肠流;再行过烈火,皮焦肉烂;最后在惊涛飓浪里只余森然白骨。

他最后要走向哪里?小泥巴看得心惊肉跳,再往下看,却发觉壁画驳杂模糊,不可再辨。画中凡人的前路被光阴抹煞而去。

这一看,便看了约莫有一个时辰。夜幕垂空,残阳漫空。小泥巴往殿外一看,文公子坐在殿外石阶上等着自己,一张脸气得绉巴巴的,像是等乏了,却也不过来叫他。小泥巴不理他,接着在殿里晃荡。

这时,金柱后有黑影一闪而过,小泥巴浑身一颤,扭过头,小心翼翼地走过去,却听得一个声音怯怯地道:

“神君大人?”

他眨了眨眼,柱子后慢慢地爬出一个女孩儿。脸蛋灰蒙蒙的,嵌着一对漆黑而大的眸子,像惊惶的小鹿。她怀里抱着手板,在见到小泥巴的脸时有些失落,又嗫嚅道:“我以为你是神君大人……”

“神君大人?”小泥巴不解道。

女孩说,“就是每隔一段日子会来咱们庙里,会用一支神笔、一张宝纸给咱们画馒头的人,他是神仙,所以咱们叫他‘神君大人’……”

原来她说的是文公子。小泥巴泄了气,又不服气地想,那厮不过是使着天书纸的匪贼,哪儿担得起神仙之名?

于是他道:“那坏种才不是神仙。”

“怎么不是神仙?咱们年年祭灶神,却依然忍饥挨饿,可文公子来后,咱们至少能用些破物件换得馒头。他做到了神仙没能做到的事儿,怎不可称他作神仙?”

小泥巴哑口无言。

那女孩一副痴醉神色,将怀中的手板更抱紧了些,“总而言之,只要把物件给文公子,他总能换来咱们想要的东西……”

小泥巴忽看到她的两手是残缺的,手掌光秃,没有手指。

寒栗犹如一阵激电,蹿过脊背。他猛地捉住那女孩的双肩,问道:“你的手指怎么了?”

那女孩笑嘻嘻道:“给文公子了!他说,只要给他手指,他便会给我馒头……”

“给他了?”

女孩儿点头,迷迷瞪瞪地道,“嗯,给他了,可他还欠我好些馒头……馒头在哪儿?馒头呢!”

她忽而躁动不安,嘶吼出声,像一只狂吠的小犬,一反方才的平静之态。小泥巴惊恐地后退,这个女孩儿似是神智不大明晰了。

他怀着满腔怨愤,转头跑到殿外去,一把揪住了文公子衣襟。

文公子似是对他的怒火见怪不怪,翻着白眼道,“又怎么了?”

“我问你,写天书需要代价么?”小泥巴咬牙切齿。

“自然是要的。驱使一件神物,怎可如此轻而易举?”

“所以你必须要向乞儿们索那些破烂玩意儿,不然无法在天书上落笔……”小泥巴喃喃道,又颤抖着发问,“既然如此,当初你骗我写天书时,我夺去了那么多人的性命,为何我未付出代价?”

文公子面无表情道:“因为有人已替你承担了这代价。文家最不缺的便是承担天书代价之人。”

小泥巴的心一寒:“所以你用天书治好我的两手,也是需要代价的,对么?”

出人意料的是,文公子竟对这提问缄口不言。

日色欲尽,残晖如血。

“为了治好我的两根手指,你用正殿里那女孩儿的手指作为交换,是不是这样?”小泥巴的心在发颤,腿在打抖,他恶狠狠地指向殿中在金柱后怯缩的女孩,发问道。

文公子抬起头,目光落在那女孩面上一刻,嘴角忽而掀起一个冷笑。他打开小泥巴的手,道,“她是个患羊癫痫的,说的尽是些疯话,成日里想往我身上诓馒头,你把她的话当真了?”

“我宁愿相信一个患羊癫痫的,也不愿相信你!”小泥巴伸手,将文公子狠狠搡倒在地。

“我说了,不是用她的手指!”文公子也低吼道,“那癫姑子的手是和黄犬抢肉骨头时被咬下来的,与我无关!”

“没用她的手指,也是用了别人的罢?谁准你拿旁人的手指来换我的手指了?我宁可不要!”

小泥巴勃然大怒,鼓足气力,往他脸上来了一拳。文公子的牙险些被打掉了,脸庞高高肿起,像只红面馒头。

侍卫们冲上来按住小泥巴。文公子慢吞吞地站起来,仆了仆衣摆尘土,眼睛却红了,像只龇牙兔子。

“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。”文公子恨声道,“行啊,今晚你便把两根指头切下来还给我!”

——

夜色像浓稠的雾,笼罩在府园里。风儿潮寒,在曲廊上百转千回地幽咽着。

小泥巴被侍卫们痛揍一顿,扔进了马厩里。他浑身青紫,身上痛得厉害,歇了好一会儿,方才扶着墙出了马厩。

他怀着对文公子的满腔怨怼,慢腾腾地走向倒座房。左思右想仍觉难受,便又走向文公子在的厢房,他心里打定主意,哪怕这回又要被侍从狠揍,他也要再去赏那草菅人命的文公子一拳。

然而厢房还未走到,遥遥的便传来堀室里的响动。只见得园中木箨幽深,漆黑一片,犹如一间死寂樊槛。地下却飘来凄厉惨叫,那叫声撕心裂肺,仿佛五脏六腑被生生攥裂,又如尖利小刀,刺进人的耳鼓中。

一刹间,小泥巴心惊胆寒。

他如行尸走肉般靠近堀室的入口,那惨烈叫声愈发响了,犹如高涌浪尖。不多时,那叫声渐息,一种古怪的呼噜声飘上来,那是血沫堵住喉口而发出的窒息之声。

寒风忽剧,整府的槐树沙沙齐鸣,好似狂信众的颂唱,在这空寥的府园里可怖之极。

小泥巴浑身颤抖,他听见那声音叫道:“救我!”

然而始终无人去救他,惨叫声一浪接着一浪,像有駉马踏着那尖叫之人的肚腹,小泥巴甚而听见了骨裂之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