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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329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这时他始知为自己指路的人皆是文公子眼线,打从一开始,他便是一只在文公子罗织的蛛网里打转的可怜小虫,不曾飞出过这方牢笼。

文公子将伞递给他,小泥巴忽发觉这柄伞无比熟悉。皮棉纸伞,共分五面,伞柄雕着云鹤,像极了天穿道长手上的那把纸伞。

一股不祥的预感犹如浪潮,卷上心头。

然而文公子却瞧了瞧他的手,笑道。

“怎么伤着了,两只拇指都不见了?莫非是庙会上撞见了疯狗,把你手指头咬掉了?不上些药可不成,跟我来罢。”

小泥巴愣愣地握着纸伞,翻过伞柄,上面留着一道细细的血痕。他看着文公子跨过槛木,走进雨幕里。影壁后昏黄如蜜的光看起来遥远而寒冷,像一点幽荧的鬼火。这个雨夜仿佛一个无边的囚笼,他在其中苦苦彷徨,以为瞧见了一丝光亮,却不知那是灰烬里残余的火光,希望早已燃烧殆尽。

文公子回过头,向他招手。

“易情,怎么还不跟上来?进家里去吃碗姜茶罢,免得身上染了风寒。”

小泥巴怔然点头。

“好。”

第三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

“阿父,您请吃茶。”

文公子从侍女手中接过灵云纹杯,笑盈盈地递到坐在万蝠团花椅上的男人手里。

男人接过茶杯,吃了一口茶,又盖上盏盖,目光辽远,望着庭中槐柳。祖堂里没进光,一片昏暗,他刀削斧凿似的面庞如一尊蒙尘佛像。

“近来春寒未过,孩儿得了顶雁羽帐,待会儿便遣人给您送去。您也记得添衣,莫冻着身子骨了。”文公子恭顺地道,又扭头对侍女道,“薜荔,给阿父再添些热茶。”

他蹲下身,给男人再垫了只缠枝菊纹脚垫,还仔细地捋了捋,活像个百依百顺的奴仆。

男人却悠悠地看了他一眼,说:“你又在耍甚么小心思?”

文公子一愣。

“你以为讨好我,今夜便不用进堀室?”男人噙了一口茶。“你的算盘打得倒响。你今儿既能从床上下来,也不吐血了,那今夜定要去堀室里的。”

文公子木然地听着这话,瘦弱的身子忽似被寒风吹拂般瑟瑟发抖。

男人伸出手,铁钳一般的五指用力扣住他肩头。

“还差一点,还差一点文家便能铸得神迹了。愈是到这节骨眼上,愈不可松懈。为文家流更多血罢,总有一天,你能得到自由。今晚记得来堀室,知道了么?”

那平静的声音里藏着剧烈扭曲的疯狂,仿佛水面下隐着的狰狞暗礁。

文公子的双眸灰暗了,像一潭凝固的死水,再泛不起波澜。

“是,阿父。”

最后,他点头道。

寒云漫天,柳色郁郁。小泥巴坐在祖堂外的假山石子上编着竹枝。

他的两只手被文公子用天书治好了。那天书可真是神物,只几行字的工夫,先前被他自己咬下的手指便恢复如初。手指虽好了,可心却似摔作了几瓣儿,那落跑之事是再不敢想了。小泥巴攥着天穿道长的纸伞,几日来浑浑噩噩,他曾追问文公子,“这柄伞是哪儿来的?”

文公子那时微笑着答他:“你觉得是从哪里来的,便是从哪里来的。”

这回答模棱两可,更教小泥巴心焦。他又问:“我的师父还活着么?”

文公子又笑,依然是含混的回答,“我不喜欢杀人。”

所有的问题皆没有明确的答案,疑窦像仙鼠群,在他心里杂乱地飞旋。小泥巴迷茫地想,约莫师父们是没事的罢,只是自己深陷于泥沼之中,他们也没法拉自己一把。

所以他屈服了,他不想再反抗,不愿再费尽心思。如今的他就是一只文公子的叭儿狗,在文府里混吃等死。

这日他在祖堂外编着竹枝等文公子出来,不料竟瞅见了他这主子的窘态。文公子从祖堂里走出来,两条腿似已好了,然而却咬着牙,脸上青红交加,如一只半熟不熟的柰果。

小泥巴见了他,叫道:“孬种,你来啦?”

文公子猛地停步,“你叫我甚么?”

“我叫你孬种。那屋里是你爹罢?瞧你那狗腿样,又是端茶倒水,又是嘘寒问暖,还给你主子瞧一对臭脚垫得够不够舒坦,结果还不是热脸贴他的冷屁股?”

文公子怒极,对他低喝道:“他是我爹,我还能不孝敬他么?”

小泥巴道:“是啊,他是你爹,可你不是他的狗奴才啊。”

“你这话说得倒轻巧,”文公子冷哼一声,“我既是他的子嗣,生来便是要被这辈分压一头的。你能说出这种话,莫非你没有爹?”

“是啊,我就是没有爹。”小泥巴得意地道,“娘也没有。”

文公子的脸红而转白,似被鱼骨卡住了喉咙,噎声半天,还是甩袖走了。

——

鼓乐喧阗,游人如织。

小泥巴跟在文公子与一众侍从身后,百无聊赖地迈着步子。

荥州街市还是他熟悉的那副模样,农妇在井边洗着根菜泥,贩夫高声叫卖着胡蒜兴蕖,冬菜坛子里飘来浓郁酱香味儿,鸡鸭喧哗着,一切都未变,只是他的心变了。如今的他心如死灰,打不起精神,提不起劲儿。

文公子的精神似也不大好,神色委顿着,脖颈、手上缠的止血的绢布愈发多了。小泥巴先前曾听文宝珍说过,文公子每几日需去堀室里放血,听说那是铸神迹定要办的一件事。此刻他却在恶毒地想:怎地这厮还未将血放尽,一命呜呼?

一行人走进关帝庙里,只见银杏树下坐着些脸色黧黑、鹑衣百结的乞儿。那群乞儿见了文公子,竟喜上眉梢,一个劲儿地凑上前来,举着破碗,高叫道:“文大人,您可算来了!咱们日思夜想,总算盼到您来啦!”

文公子似也不嫌脏污,只挥手道,“你们排好队,一个个来。”

于是乞儿们竟也乖顺地列好队,一个个走到文公子面前。文公子手中拿着一张天书纸,一手执笔。乞人们将断筇杖、破饭钵、碎碟片递上,文公子挥笔而写,墨迹登时从天书纸中流溢而出,将这些破落物件化作一只只热气腾腾的四色馒头,落进乞索儿们手里。

这天书似是有奇效,能将一样物件换作另一样价钱相抵的物件。只是如今临近荒年,兼之旁人嫌恶叫花子,因而无人愿将那些破烂玩意儿换成吃食予他们。文公子之举仿若甘霖,解了群丐的燃眉之急。那乞儿们得了馒头,一个个如狼似虎地抓来嚼咽,同时对文公子大叩大拜:“多谢神仙大人!”

小泥巴走上去,撇了撇嘴,对文公子道,“你在假仁慈甚么?”

“这不是假仁慈。”文公子埋头写着鬼画符似的字,平静地道。“若要铸神迹,得天下生民之心是必要的。”

“你们文家的名声与狗屎无益,施几个馒头又有何用?”小泥巴不屑道,“何况,你这也不是施食予人,干脆点儿买一笼馒头分人不更好么?竟还要人拿些破烂物件来换,真是个孤寒种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