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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305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两只小玩意儿紧挨着,悲伤之色忽像一阵风,刮到了它们脸上。小泥巴摸着手中的白石,问那两只蜷在自己怀中的小东西道,“在成了金乌玉兔之前,你们是甚么样的人?”

三足乌和玉兔对视一眼,小泥巴竟在它们那漆葡萄似的眼里望见了丝丝缕缕的哀凉。

最终,是玉兔摇了摇头。“咱们已记不得了。”

“记不得了?”小泥巴心道,若是因魂心破损才记不得往事,这两只小笨东西莫非是缺了脑袋罢?

“是,咱俩在铸得神迹时魂心受损,只记得咱们本应有深情厚谊,应形影相依。”玉兔说着,和三足乌挤作一块儿,两个毛茸茸的小胸膛相贴,仿佛心跳亦相融难分。

“只是我俩再活一世时,一个被命去岱舆之山上啼日,一个在月宫中伸踠捣药,相去三万万里,天各一方。”三足乌垂下头,旋即又扬起脑袋,骄傲地道,“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儿,如今咱俩又在一起了!”

“你俩是如何相逢的?”

三足乌呱呱笑道,“老子在天上一个劲儿地散光热,兴许是将人间烤得焦枯了些,便遭海岱人拿神箭金仆姑射下来了,落在天坛山下,又遭文家人捉去,养在笼里。”

玉兔也抢着道,“我听闻三足乌落下尘寰,便将广寒里的蛤蟆丸吃了个干净。怕姮娥不罚我,便也将桂树啃了,果不其然,她大发雷霆,便将我丢下九重天来啦!那天上虽神仙逍遥,可若不和三足乌在一起,还有何滋味在?”

小泥巴见它俩如漆如胶,难舍难分,心里倒生出一点酸涩之味来了。于是他一手擒一只,硬将这两只禽兽分开。七条小腿在空中车轮似的乱蹬,三足乌呱噪大叫,玉兔嚎啕痛哭,纷纷道,“你做甚么!”

“我不做甚么,只是嫉妒。”小泥巴说,“算啦,我见你俩这般缠绵难分,心里不快。要是我也能碰上一人,连魂心性命都不顾,要同我痴痴缠缠的,我这辈子也算死而无憾了。”说着,又道。“你们在这儿造小鸟小兔去罢,我习字去了。”

小泥巴将它俩往地上一放,转身往荆梁屋走去。他今日有些怏怏不乐,忽觉天地间有无数双眼目在盯着自己,足下所踏之土,迎面吹拂之风,无处不有人息。

他心想,连昔日可雄霸一方的修士都只能作溪边沙石,像他这样被人轻贱到了泥里的人,下辈子定也是块臭泥巴。没人亲也没人爱。

在他身后,三足乌和玉兔依然紧贴着,却向他叫道:“你这阴险小子,才这点儿年纪,便惦念着这事作甚?学你的蚯蚓爬字去罢!咱俩要逃走啦,与你一辈子也不要再见!”

可当小泥巴趴在沙地里写字时,它俩又忸忸怩怩地爬过来了。三足乌端详着他写的字儿,连声叫好,称他写的字如龙蛇飞动。

小泥巴问:“你来这里做甚么?”

三足乌道:“我左思右想,还是想求你一事。我瞧你字写得这般好,文章可会作么?”

“如今仍有些难。”小泥巴谦虚地道,他未告诉三足乌,自己可是天资颖悟,过目成诵,连微言道人都对他的进步神速大惊失色。一个学岁孩童,竟已能属炳烺华章。

乌鸦期盼地道:“等你学会了作文章,我也想请你写一篇。”

“你想要我写甚么?”

三足乌将手足无措的玉兔叼来,放在小泥巴跟前,“写我同它的过往。”

小泥巴摇头,“你们都尚且不记得自己的往事,我又怎会知晓?写自己不晓得的事,只能写些假话。”

乌鸦却急切地道:“是假话也无妨。”

“假话也无妨?”

既然是假话,又有何书写的意义?小泥巴虽想这般问,可见到它俩的眼神时,那话又似变作了鱼刺,梗在喉头。

那是真心实意的、企盼的目光,三足乌和玉兔仰着脸,像两只嗷嗷待哺的幼鸟。

金灿灿的日光落下来,茵草泛着晖泽,似在燃烧。五月的风儿带着微热的燥意,夹着槐花的清香。三足乌翡翠石子似的眼眯成了月牙,不知怎的,小泥巴的心弦忽被风拨动,悄悄作响。

他这辈子还不曾受人所托,被人有所期待,他便觉得仿佛这辈子都算得有了意义。

“对,你便当是在写一个虚梦,几段谎话儿。”

三足乌说,玉兔亦点头,阳光将它们的身影织在一块,绣上金边。它们咧开嘴。

“因为哪怕是在谎话与梦里,我们也想永远在一起。”

第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

小泥巴年纪渐长,转眼间便要过开书的年纪了。胡周胸中仅有点墨,怕误人子弟,与天穿道长一合计,还是决定将他送往山下黎阳县中的族塾里念书。

临出发前,胡周将负儿衣裁成小花布包,用藤条编作书芨,从观中水塘里逮了只青头鸭,撮了缕鸭毛,捆于竹条上,权作笔用,又咬牙买了一笏松烟墨,一刀粗麻纸。小泥巴着一身发白信衣,提着束脩,踏着芒鞋下山,小小的影子渐隐没在山雾里,似一粒小水珠落进了大海。

下了山,小泥巴在书屋里拜过尼父圣位,便算是入塾了。教书的是个年过半百的白发老秀才,见他独自一人前来,便蹙眉捋须道:“你爹娘呢?”

小泥巴眨巴着眼,“我没爹娘,只有两位师父。一位叫天穿道长,她说破学礼是小菜一碟,若要她下山陪我,那便叫杀鸡用了牛刀。另一位叫微言道人,他本也想随我来的,可我瞧他忙着要去棍人诓钱,便体贴不叫他来了。”

老秀才见他伶牙俐齿,不禁失笑,“这儿是文家办的族学,虽说也收些穷寒子弟,文家的外戚却收得多些。不过你既是天穿道长弟子,也理应得咱们些宽待的,我便收你入来念书罢。”

“多谢先生。”小泥巴行了礼,又好奇地问道,“我师父……与文家有关系么?”

“她乃文家客卿,虽说只挂个名,却也替文家办了不少事儿。”老秀才微笑道,“闲话暂且不谈,咱们前一月早便开馆了,你先择个椅凳,坐下再说。”

小泥巴走进塾里一瞧,却见三四十张桌椅满满当当地坐了人,多是些着经锦、花绫衣的体面孩子,即便是后排坐的贫寒子弟,亦是一身洁净缊衣,坐得端正。书屋里只余一张桌椅,小泥巴爬上木椅,望一眼自己绉巴巴的信衣,只觉自己似一只误入鹤群中的鸡。

桌上摆着四卷书,是蒙学时用的“三百千千”,还有本方格字帖。小泥巴翻了翻,里头的字儿都认得,略略阅了一遍,他便能记在脑海里。于是他顿觉读书索然无味起来,撑着脸瞌睡。

半梦半醒里,老秀才的讲学声嗡嗡地飘进耳里,像成群结列的乌蝇。忽然间,那乌蝇突而不叫了,杂嚷声如潮水一般涌来。

小泥巴睁开沉重的眼皮,隐约见得一伙儿乌泱泱的人头涌进书屋里,皆是青布短衣的仆从。一架朱轮车停在外头,人影正似流水般从车上涌下来,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个小孩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