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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96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神女挥手,温和地笑。

“走罢,凡人。我等你坠下天磴的那一日来临。”

第十章 孤舟尚泳海

五重天,睟天。

天穹到此处玄妙地鼓起、扭曲,如乌蝇复眼,有千千亿亿只眼睛在天幕里闪动。中央的一只蝶黄的大眼尤为引人注目,幽光烁烁,似一头阴晦里的夜枭。

天穿道长扶着剑,慢慢地攀着天磴,仿佛布履里灌满泥浆。她扶着肚子,那腹中似藏着一石,且那石头仿若愈来愈大,越来越重。然后她方才明白少司命对她做了何事——

少司命司有娠者,掌繁育,其宝术“枯木生花”可赋新生。自那神明指尖飞出的红线钻入她腹中,便悄悄落了种。

于是她有孕了。

天穿道长心中一窒,她心有灵犀地悟到了此事,却不算得恼恨。修了生神灭情道后,所有情愫已如薄雾般淡了。她知少司命为何对她出此奇策,那可怜的女孩儿,成神之日尚浅,得了宝术后便似拿到玩物的顽童般炫显。少司命嫉恨她,故欲看她出丑,欲见其身怀六甲、无奈退落天阶的窘态。少司命曾囿于女子之身,那生前的苦痛在她心中留下疮疤,于是她便也要在自己身上划下这样一道伤疤。

天磴之下,四时之景轮转。花尽草枯,云暮沉沉,天穿道长心中亦是一窒。她曾听闻天上一日,地上一年,兴许她越近天廷,时光流逝得便越如急川。

她忽而剧烈呛咳,此时似有千斤的秤砣压在背上,胸腔像一只拉不动的风箱,只有送进的气,无出的气。低头一望,天阶血漉漉的,似上了朱漆,可断腿处却露出森然白骨。

此时,她已几近魄散魂飘。

竹伞骨光秃秃地架于天磴上,五柄仙剑似疲鸟振翅,困乏地在她身后飞动。然而睟天门前却列不可胜数的天将,个个冠胄带剑,金股银募,光灿灿的,如漫天华星。蛊雕角声凄厉,撕破长风而来。

“大胆凡黎,何人允你擅闯天磴?”

一头戴金帖冠的星官喝道,下巴高仰着,显出太上帝一般傲藐九州的骄气。

天穿道长咳着血,却冷冷地反问,“狂妄小卒,谁又许你……立于我面前了?”

那睟天星官听了,脸涨得朹果似的通红。脸上五官胡乱扭曲了片刻,又叫道:“同凡人讲话,便同自降神格一般,白弄唇舌——杀!”

天将们架起神臂弓,抄得棹刀,密雨似的向白衫少女攻去。

天穿道长拧头,口中狠狠衔住一剑,染血的两袖亦卷住两剑,余下两剑似绕衣胡蝶,在她身后伺机而动。一刹间,她如跃马般踏入天将群中,剑影如黄叶飘飞,剑势似流水泛泛,剑光像惨凄冰霜,顷刻间杀得一众天将片甲不留。

只是腹中坠痛欲甚,似有人狠狠捣捶。天穿道长神色一变,她兀然发觉身中正炁大乱,死气结滞,那未度胞胎像生出了嘴,贪婪吸啜其三元九炁,依生神灭情道长得的道行转眼被清荡一空。

“竟是个双身女人,多送了颗人头予我们拿!”睟天星官冷笑道,“灭了她!断两条性命,拿的香灰数儿也多些!”

天将们扑上来,一层压一层,像抢着落地的雨点。兜鍪披膊相撞,铛铛如在拨弦。天穿道长瘦弱的身影被这桶壁似的盔甲吞没,身上遭重压,腹中亦不爽利,痛得血肉都似在绞扭。她如钻破重岩的嫩芽,艰难地破开人群。

离睟天天门仅有咫尺之遥,可迈开这寥寥几步,却漫长得似过千载。

睟天星官见天穿道长如一支开弓的箭,逼近天门,心随着嗓子一块儿提高,语调里添了几分惊恐:

“若教凡人玷了睟天门庭,便是五重天之耻!拦住她,不管用甚么法子都要将她拦下!”

凡人便似虫蚁,千万年来,他们不曾想过蝼蚁也可爬上神台。从来无一人可上昆仑,越过中天,可眼前这少女却做到了,她人如其名,像一枚长楔,刺破天宇,深扎于诸天神明眼瞳之中。

天穿道长拼力向前冲去,三把双手带刀劈进手臂,四十枚铜镞一齐扎进脊背,身躯像被碾裂的石榴粒,血像浆水一般迸溅开来。仙剑嗡嗡鸣振,似垂死的蜂子,在刀光剑影中破碎。

近了,近了。还差一步,她便可穿过睟天天门。

那赫赫朱门敞着,碧琉璃瓦宝光璀璨,像明媚的眼波,像无数次她在梦里见到的景色。

可下一刻,那景色在眼前破碎了,黑暗如入水的墨,迅速染遍她的双目。

一柄屈刀从后伸来,狠狠刺入了她的胸膛。

——

天磴之下,暮去朝来。山那头的景色已像西洋画片般换了几轮。野杏花不开了,改开了雪花,白绒绒地铺遍山头,似放久的馒头生了毛。

胡周在昆仑山下与回纥人过日子,这日子像未掺盐的水,嘴里咂摸一下便过去了,全不会在心里落下印象。回纥人与他轮番守天磴,他们如伸颈待哺的幼鸟般远眺天野,焦心地等待着从重天之上传下的音讯。长发少年阿克阿洪同他一起守天磴,问他道:

“神女,会是摔下来,还是走下来?”

胡周冻得缩成一团,含糊地道:“兴许会是飞下来的。她上了天,便成了着羽衣彩绸的仙女,两只脚再不用走路,像水泡似的飘着。”

平静的日子里终归还是有一丝波澜,塔吉古丽害了病,缩在绵羊毛毡里,脸红得似被太阳烘得滚熟。她两眼迷瞪瞪的,嘴巴里含着一条钻孔的短篥竹,当她吐气儿时,一阵凄烈得似要撕破耳鼓的声音便会响起,这是在说她肚子饿了。胡周便会入帐里,将烤馕喂给她。

塔吉古丽的病时好时坏,却如寡妇的愁怨般,绵绵不见尽头。她精神稍好时,便对胡周说,“胡哥哥,我死,便将我委之于地,让那秃鹰啄我,狐狸吃我。”

胡周见她神色平静,分明未死,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郁意,心里倒惊惶起来,强笑道:“你又不姓胡,说甚么胡话?甚么死不死的?天穿姊姊还未下天磴来呢,待她下来,定会带回将你治好的法子!”

塔吉古丽虚弱地朝他微笑,“等不起……秃鹰,好些。”她别过头,仰望着帐顶。“秃鹰吃了我,飞上天去,我便能先见到姊姊。”

胡周听得心痛,含糊地搪塞她,走出帐子,夜里在火堆边怔愣。他狠狠捶自己的腿,暗骂自己不是男人,后来转念骂自己不是人,竟教天穿道长去行那铡刀刃似的天磴。那少女虽道行深厚,却不过芳龄二九,半大不大。正懊恼时,寒风里卷来一阵惊恐喊声:

“不好,不好!胡周,天磴上,有人!”

胡周听了这话,便像脊梁上遭了一棍,屁股下受了油烫,赶忙爬起来。睁目远眺,却见阿克阿洪撑着木杖,青蛙一般跳过来。阿克阿洪口齿如被糍粑黏住,半天才滚出一个完字。

“是,天穿,道长!”

这下胡周真觉天塌下来了。他六神无主,胡乱拣了些疗伤金津,裹上件皮袷袢,提着马灯,随着阿克阿洪往山上跑。白雪雰雰,棉袄子一般包着石块,风却冷极,连血都要被冻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