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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9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等越了河,上了山,一道阶梯终于展露眼前。那阶梯一路延伸,升上昆仑之巅,探向云浪里藏着的玉虚宫。

两人在天磴边搭起小幄帐,生了火。天穿道长站起来,撑开伞,说,“我去登天磴。你歇够了便回山脚下去罢,无用的人不应待在此处,免得又交代一条性命。”

听她又责自己没用,胡周心里酸涩,但仍嘴硬:“我不走。”

“噢,你今日不走,明日便走不了了。”

“为何?明日会有大雪封山?”

“因为明日你便会被冻成尸首。”

天穿道长说罢,收了伞,走出幄帐。

天边云雾如怒涛翻卷,好似沧溟盖顶。这荒凉之地寸草不生,人也自不能久活。天穿道长在天磴前驻足良久,略一犹豫,抬脚走上。

她架着伞,审慎地一步步踩上石阶。起先如履平地,可行了一二百级,渐如上崖巅。额脑似箍了铁箍子,还像有人往里钻凿子。

四体也开始发沉,她如牛负重,血里似有无数小气泡在沸腾,像有火在身中燃烧。风像铁锤,从四野八荒砸来。

天穿道长再抬首一望,天磴高入云端,仿若没有尽头。只行数步,便如被投入铜锅中滚煮,走至九重天,又要经受几万道酷刑?

她眼前忽而迸开金星,旋即似有夜幕降临,全然一黑。

身躯一软,她从天磴上落了下去。

再睁眼时,她浑身疼痛,却不觉寒冷。她躺在一个裹着羊皮袍的怀抱里,抱着她的那人抖得像遭了雷劈。

她发觉自己跌落在天磴底下,胡周接住了她。这戆头小子从帷帐里跟出来,正恰见她下坠,像蛙子一般扑前一接,却被撞断了手骨。

胡周痛得龇牙咧嘴,却仍向她逞能地笑:

“如何?这回你总归不能骂我无能了罢?若没有我,你独登天磴,不知会丧多少回小命!”

天穿道长愣怔怔地看他,良久方道:

“蠢才。”

朔风像熟醉的酒徒,呜呜地乱叫。胡周闻言,略感丧气,却摇头道,“不对,我救了你的命,才不是想听这两个字。”

白玉似的雪自昆仑顶上一路铺陈,映得少女素颊熠熠生辉。半晌,她合上双目。

胡周以为她又要寻字眼来挖苦自己,此时却听她轻轻道了一声:

“那就……谢谢。”

第八章 孤舟尚泳海

昆仑风寒,两人下山后去休养了些时日,才将丢了的魂儿捡回来。

山下有自绿洲来的回纥与蒙骨人,招待胡周与天穿道长入木房里睡了几日。回纥的房子内雕着石榴花纹,漆成蜜桔似的颜色。穷人却多,只住着有扇小天窗的土屋,进去时黑漆漆的,四面摸不到光。

这里竟也有些从中原流窜而来的汉人,面有饥色,瘦得仅余一把骨头,多戴着破箬帽,蚂蚁似的蹲在墙角。西辽兵的铁骑曾踏过此地,徒留一片萧索。

这里害痛病的人多,却也查不出是甚么病症。大夫也无一个,只能拿羊油抹遍全身。胡周倒带了些当初与老道士炼的丹药丸子,添了些本地的谷茴香,给病患服下,竟似有神助,好了个七八成。一时间,胡周名声鹊起,向他讨金丹丸子的人排成长蛇。

天穿道长休息足了,每一根头发丝都似透着精神气。她撑开纸伞,又说:“我要上山。”

胡周劝她:“山上风雪紧着咧,你这瘦条条的人上去,一下便能将你刮跑。等雪歇了再去不迟。”

“雪甚么时候能歇?你倒给我个准信儿。”天穿道长说。

“我怎么知道?这得去问老天爷。”

“是啊,所以我如今便是要去问他。”

少女说着,撑开纸伞,消失在遍地银霜里。

昆仑玉虚高一千八百丈,需步天磴六千级。第一回 天穿道长坠落,方行得五百二十步,便已觉剧痛无比。常人对那刀割铁捶似的痛楚定是避之唯恐不及,可天穿道长不是常人,她是修了无情道的凡人。

连一丝犹豫也无,她抬腿迈向天磴。古铜褐的山脊像沉入水中的牛鼻,山峦细密的纹理如纱孔,少女行向无垠的上方,身躯在风雪里发颤。

第二回 上天磴,行至一千三百级,肌肤皲裂,血花盛放了一路,坠下。第三回行至三千五百级,巅顶骨疼痛欲裂,如有金瓜击顶,坠下。天穿道长尝试了第四回、第五回,每一回皆比上回走得更远,可伤势也更重。

日夕时分,天穿道长披着血红暮光下山。

胡周见她白衫染血,惊惶失措,叫道:“你受伤了!”

天穿道长却淡然十分,入木房中,在红底栀子毯上躺下,道:“这回走至四千二百级了,不日便可抵玉虚宫。”

胡周忧心忡忡:“这是上天磴而受的伤么?不过是抵玉虚宫而已,区区千丈,连中天都不曾上,中天才是第一重天,每重天间隔六千万里,凡人怎可能上抵九重天……”

“正因不可能,才叫神迹,不是么?”天穿道长说。

胡周张口,欲言又止。天穿道长又看他的手,道,“你的手,好了么?”嗓音依旧淡冷,像雪水清泠泠淌过河道。胡周嘿嘿一笑,脸上薄红,“好了,我带的丹药丸子、疗伤金津有用,且道术也不是白学的。动骨伤筋,一丹、一针即可疗愈。”他动了动胳膊,竟似不曾有恙过。

一串铃声从房外燕子似的飞进来,一个着大红艾得来绸裙、衣上缀了小铜球的少女喜孜孜地跑入房中。只是奇的是,她左腿之处竟只余一条木棍,即便如此,也丝毫不碍她的健步如飞。

胡周见天穿道长目光有疑,笑着招呼那女孩道:“塔吉古丽!”

女孩儿咯咯笑着,蝴蝶似的扑过来,落进他怀里。胡周摸着她的发顶,对天穿道长笑道,“这女娃娃被西辽兵砍了只腿,我瞧她行路不便,便削了条木棍,用皮带捆着,权作义腿来使。”说着,他脸又一红,“我是废物,上不了天磴,只能在山下干些杂活了。”

天穿道长摇头,“我收回前言,你确有大用。”她远眺昆仑山巅,山峦重重叠叠,像层层晕染的墨影。“若论成果,至少如今要胜过我许多。”

胡周担忧地看她,“我不过是在山下做了些琐事,倒是你,需慢些来。我听闻当地人叫那天磴作‘死路’,那条道儿走上去后,人会作呕、流血、头痛。我还听说,每上一重天,需给天廷纳一回过路费。”

“过路费?”

“听说得纳身上的肉,四体、脏腑、五官,若是不交纳,便越不过天门。”胡周忧心忡忡,“所以我们在来此处的途中看到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……多是行了一重天后走不下去的人。”

“越过九重天后,人还剩下甚么呢?”天穿道长忽而发问。

“谁知道?”胡周失笑,“兴许只剩腔子里的一颗心了罢。可若无骨肉包裹,有心又有何用?”

“可我连心都没有。”少女道。“上九天之后,恐怕便真是一无所有了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