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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92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——

胡周到黎阳镇车行里租了架小车。他与车夫熟络,仅使了二两银子便将此事打点毕了。只是途中仍需换脚力,若是用五两银子买一头青花骡子倒也不错,可越近昆仑便愈发寒冻,有车舆板挡着风为好。

翌日清早,天穿道长在天坛山脚上车。一架小小的木辂车,两面垂着竹簟,像一间破陋的小房子。胡周在车边忐忑地徘徊,如对肉骨头馋嘴的狗。竹席掀开,天穿道长淡雅的脸露了出来,胡周浑身一抖,却听得她道:

“怎么,你想跟我去昆仑?”

胡周鸡啄米似的点头。他才不管天穿道长修的是劳什子无情道,在他眼里,她才不是妖怪,是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。

可下一刻,从竹簟中间忽地探出一枚伞尖,将他顶翻在地。胡周像在冰面上滑倒一般,夸张地翻了几跤。天穿道长说:“不成,我主外,你主内,你需留在天坛山,守着我的米缸子,别教蟊贼把米偷光了。”

胡周一抬头,那木辂车却已急不可耐地开动了,扬了他一脸沙尘。胡周从嘴巴里往外呸呸吐着沙土,爬起来,追着车子一路跑,像只歪歪扭扭跑动的小鸭。

他伸手去揪那在风中摇动的簟席。

“等等!”胡周大叫,“带上我!你不带我,我便把缸中米吃光!”

话音方落,一枚伞尖又陡然从车中探出,结结实实敲在他额头。胡周像蹋鞠般左跌右翻,在地上弹跳了几下,才鼻青脸肿地落地。

竹席落下,少女冰冷地道。

“洗干净脖子,等我升天回来后宰你。”

等外头再无胡周叫喊声后,天穿道长又在车舆中盘坐下来,闭目凝思。可那车颠簸得厉害,似在石棱丛中飞奔。

天穿道长陡然睁目,扭头对前室里的车夫道:“怎的颠得这般厉害?轮子声音也大,上辖脂了么?”

车把式笑道:“姑娘,咱们还在行山路,震荡些也是常事。倒是您的行囊重了些,害这老马载不动了。”

闻言,天穿道长转头望向身旁的妆花布小包袱,里头只装了些白蜡烛、喝惯的竹叶茶。

少女想了想,伸手去按车辇底板,稍一使力,竟也被她按下一小块来。那裂隙里居然露出一双眼,一刹间,两人四目相接。
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天穿道长冷冷地道。

胡周灰头土脸,巴着车轴,像一只大蜘蛛。他方才不死心,被天穿道长捅跌后不死心,又爬起来钻进车底,欲一路死死地贴着车板。见被发觉,胡周嘿嘿一笑,攀着轓慢慢爬上来,打开侧窗,硬是挤进车舆里。

他身上背着只大布袋,沉甸甸的,如一块巨石。胡周说:“我一个人留在天坛山,若遇上山匪,只怕会被他们捉走做肉票,不如跟着你安稳些。”

他将布袋解下来,笑嘻嘻地展开给天穿道长看,“你不是怕米缸子被人偷么?我把米全带来了,你安心罢。”

天穿道长哑口无言,半晌,徐徐地闭了目,冷硬地道:

“你这废物,孬种,跟来又有何用?”

胡周抓起米袋,挺着胸膛说:“我能给你做饭。”

少女无言片刻,又道。“既已跟来,那便不许吃白饭,这一路你便当火头厨子罢。”

马车一路向昆仑行去。褐土在黄昏的光里波浪似的起伏,沙土的明面斑斑驳驳地散落着,像一片片鱼鳞。枯倒的柳树和无数饿殍交错,风热却阴森,呼呼地吹着,似阴府里传来的鬼哭。

胡周见了这景色,长叹道:“荒年何时才是个头?”

往日他见了这景色,只觉满心沧凉,可今日却不同。绷垫那头传来少女清淡的声音,像一道叮咚作响的清泉。她说:“等我抵达昆仑后。”

可越往西走,眼前之景便愈凄惨。一路上断肢残臂无数,亦有些头大身小的畸形人物,衣不蔽体,如虫蚁般爬地,教人不忍卒睹。胡周惊心骇目,天穿道长却道:“这些约莫是铸神迹失败的人。”

胡周惊魂甫定,猛然回头,怔怔地看着白衫少女。天穿道长说,“你瞧他们身上挂的布条,有上好的纻丝、暗花罗,不是寻常人家出身,可如今却猪崽子似的在地里打滚,不是铸神迹疯了还是甚么?在这世上,欲试甘鲜,需先尝酸苦,可有时连好滋味都未尝上,便会中道亡殂,说的便是这些人。”

看着他们,胡周忽而害怕,他喃喃道:“要不,咱们返程罢,不铸神迹了。”

“都已走了半程了,这才要打道回府?”天穿道长说,“我还未当缩头乌龟呢,你倒已做起王八来了。”

“我怕我会害你……变成他们那样。”胡周吞吞吐吐。

“放心。”少女勾了勾唇。“我就算变作脓包,也是个比你中用的脓包。”

不知走了几月,那车把式病倒了,天穿道长将身上大半银子予了他,将那马车买下。地势愈来愈高,风紧且大,胡周不能呼吸,像有人扼住咽喉。一日的许多时候里,他只得卧在车舆里休息。天穿道长坐在前室里,牵着骖马靷冷冷地道:“废物,要你来何用?”

胡周确也觉得自己无用,日子一天天过去,盘缠渐渐见了底。云气濛濛,山峦如浪,积雪盖在山包上,像一顶顶白花花的毡帐。远处的昆仑像一幅静美图画,他们在慢慢向画里行去。天穿道长用银子与旅经之地的居人换酥油茶,从雪堇桶里打出的茶奶香四溢,吃下后身子里热腾腾,像点起了火炉。

半夜里风寒刺骨,像一把把刀在身上刮。漆黑的天幕里挂着一钩月亮,昆仑的积雪如一张平滑的银箔。天穿道长和他挤在车上,打开侧窗,指着远方道。“我们此时在羊同,往后的路马走不动,需徒步而行。”

胡周抽着鼻子道:“马走不动,人还走得动么?”

“人当然走不动。”天穿道长说,“走得动的人,便成了神。”

翌日,他们背上行囊,向昆仑走去。他们走的这条道名叫“赛依德汗”,可通蒙兀儿国,只是终年常覆冰雪,冷而凶险,在回纥语里,称其作“来即回”。雹子噼里啪啦地打下来,碎在地上,亮晶晶的,似覆了一层盐。

胡周戴上羔皮帽,带上火镰,穿好牛皮鞋,裹得如一只大肉粽,艰难地跟在天穿道长身后。少女依然一身飘然白衫,虽处酷寒之下,却如面春风。两人向山上跋涉,每踩一步路,雪能没膝,身上冻得比石头还硬。走了几日夜,胡周累得像一条在酷暑里呼呼喘气的老狗。山覆了雪,像女人白皙的肌肤,墨玉河似一道汩汩淌血的伤疤,湍急地横亘在他们眼前。

胡周累极,在石头上坐下,有气无力。“你先走罢,我随后跟上。”

少女回头,说,“在雪山这种地方,坐下便如入土,你这无用火头,快站起来。”

胡周肩上盖着雪,此时却觉似挑着千斤担。他摇头,求饶道。“我起不来了。”

天穿道长走过来,二话不说,搭过他臂膀,将他扛起。一片茫茫雪白里,浅浅的四道脚印断成深深的两条足印,又很快被风雪掩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