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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85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甚么是我人生的头等大事?”

她去井边担水,又喃喃道:“我接下来要做甚么?”拿起笤帚扫山门时又道,“我人生要寻求的是甚么?”

一个声音忽在耳旁响起,亮堂堂的,像有铜锣敲响:“人生的头等大事,自然便是吃饭!”

那声音又中气十足地道:“你人生里寻求的,不过是一日三餐,终日饱食;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儿,便是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饭!”

这声音似曾相识,天穿道长停下手中笤帚,转身一看,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扫至庖屋。灶台前立着个青褐衣少年,粗眉像盘在脸上的两条蚕,目光如点亮的灯笼,炯炯有神,正是那曾在山下缠着她行骗的道士少年!

天穿道长当即面冷如霜,后退一步,将笤帚护在身前,“你怎么入无为观来的?”

那少年道:“用两条腿,走进来的。进来时你在发呆,我便不好扰你,瞧瞧地走过来了。”

“你来寻我做甚么?”天穿道长两手握着笤帚,摆出利刃起势的模样,警戒非常,“来劫我的大米?”

这名儿叫胡周的少年挠了挠脑袋,赧然道:“我来瞧你今日有没有钱供我行骗,有没有变作个富甲一方的阔绰小姐。略一探听,却发觉你早成了个远近闻名的名人。你是叫天穿道长,是罢?没人敢上无为观里进香,因他们说这观里供的不是菩萨,也不是老子孔子,却是个食人的女魔头。如今我上山来,却发觉流言可憎,他们在骗我。”

“骗你甚么了?”

胡周龇牙而笑,“这山里没有女魔头,倒有个女仙子。”

剑光一闪,削薄了胡周顶上一寸头毛。

纸伞裂出一瓣,飞剑如蝶盘旋。胡周被吓得屁滚尿流,慌忙大叫,“救命,救命!看来还是个女魔头!”

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说:“死人才能作仙子。你称我作仙子,是在咒我死么?狠毒的小贼。”

胡周对她三拜九叩,“对不住呐,是小的嘴抹了太多油。当骗棍久了,免不得说些胡话,是职业病呐。您不是仙子,是活阎王。”听了这话,天穿道长方才满意地收剑。

遭方才那一闹,屋中烟尘四起。天穿道长又道,“你回去罢,我今儿没钱,明儿也不会有钱,我的最后一枚钱早予你了,往后你休想在我这里诈到一滴油水了。”

这胡周虽生得一副憨实面相,却笑得很是狡诈:“女侠,活阎王,油水早晚都会有的嘛。我看人准,您有生财之道,总会荣华富贵的。更何况鹭鸶腿上能剥精肉,蚊子肚里可刳油脂,咱俩在这天坛山头挤挤,总能活下去的。”

天穿道长淡漠的目光落向他的身后。她望见胡周背着的货架里没了造假字画,也没了石头灯球,取而代之的是两床裂布衾,一只芦花枕头。

“你不仅要诈我钱,还想诈一个落脚的地儿?”天穿道长开口了,心头忽而变得很烫,像有火苗在烧,她想那叫怒火。

胡周讪笑,“小的本来睡在桥洞里,不想近来卫河涨水,桥洞被淹,遂无处可去了。小的本欲上山落草,或是剃发为僧的,这不是瞧见熟人了么?哪怕是做僧驴秃瓢,还是做熟人家的秃瓢好。”

天穿道长冷冷地看着他:“我凭甚么要留下你?留下一个骗棍?”

胡周却道:“凭这个。”

说着,他便掀开饭敦,只嗅得一阵温香扑鼻而来,天穿道长的眼睛缓缓睁大,她望见敦里盛着许多白花花的米饭,粒粒饱满,宛若珍珠。两小碟切腌菜放在一旁,是黄瓜拌辣椒与蒜萝卜,皆散着诱人鲜香。

天穿道长不曾见过这么好的饭,因她烧出来的饭皆如炭渣,只能劫别人的饭来吃。

胡周胸有成竹道,“我会煮饭,会切菜,会帮你浣衣,替你采买。劈柴担水这类的粗活虽不在话下,可我也有补衣绣花儿的绝活儿……”

“微言道人。”

天穿道长忽正色道,不知何时,她已上手往饭敦里掏了一把饭,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,脸颊上下挪动,像一只松鼠。

“我今儿就替你冠巾,往后,你就是无为观里的微言道人了。”

第五章 孤舟尚泳海

一行旅雁向南飞来,嘹唳不已。

雁翅下是一片干瘠的大地,田亩枯焦,裂纹深密,尺长的麦苗萎黄着,无精打采。

几点雁粪从天而落,坠在地上,还冒着腾腾热气。一个裹着破蒲席的小孩儿跌跌撞撞而来,他面黄肌瘦,饿得两眼发绿,张望半晌,弯身拾起粪蛋子,塞进了嘴里。

“胡周——胡周!”

远处传来呼喊声,声音略带着点怒意。小孩儿扭头望去,只见田垄上跑来一个女人,一对儿锐利的反八眼,乌漆漆的辫子,一件灰蒲絮敞领衫子。女人跑过来,一把揪住他,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小捆柴火,披头盖脸地就骂道:“叫你打柴,哪儿是叫你脚底抹油胡跑?”罢了,又掂了掂那捆细枣枝,唾道,“怎的这般少?”

那叫胡周的小孩儿口齿不清道,“在山上撞见王二了,他说他们家饿得紧,连树皮都寻不到一块吃,便向我讨点枣枝吃。”

那女人骂道:“天杀的!他家里还收了点蜀黍,日子过得舒坦着咧,倒来诈咱们家柴火!”她转头又掴了一掌那小孩儿屁股,“胡周哇胡周,你也是个傻球,不会藏着点么?枣树都长不大,只有点儿细枝给咱们烧,那树烧完了,还哪儿有柴给咱们使?”

胡周老实地道:“对不住,娘。”

女人拧他鼻头,辣椒爆黄豆似的往外倒话儿:“你对不住我,也对不住你自己。没有柴火,我哪儿烧得了饭与你吃?往后学会做人精些,学会骗人,胡周,别像你爹一般被自个儿憨死了。”

胡周点头,皱着眉爬上他娘的脊背。那脊背薄薄的,像一块嶙峋的岩石,硌得他手脚发痛。他娘一路走,一面被娘狠捏过的鼻尖也痛得发红,嘴巴里发着苦,是雁粪蛋子的味道。即便有了柴火,又哪里有饭烧?若有了饭吃,他何必拣雁粪填肚?胡周盯着娘的脑壳,心里像有几头牛在冲撞。

他想,他讨厌娘。

胡周出生在豫东的一个小山村里。

村子不大,里头的人皆姓胡,故而唤作“胡庄村”。胡周的爹憨厚老实,一年到头面朝黄土,可他娘周宁宁却不同。周宁宁一点儿也不爱过安宁日子,她生性便是牛毛上解锯,刻薄,说起话来针扎似的,刺得人疼。她还小心眼、吝啬,且一枚铜板拆作两半儿花,赶圩时偷偷将摊棚里瓜藕掰碎了,再给农家点出来,压着价买。胡周没有裈裤穿了,她将自己的下袴剪了一小截儿,给他粗粗缝了个衫子,可裤子却是没有了。周宁宁挥挥手,说,“娘穷,你便光着屁股蛋罢。”

话虽如此,胡周却见她清早起来便要跑到河边,对着水面梳头,拿一只断了半截的木梳,蘸着清水,将头发梳得乌油油的,亮得像是缀了星子。即便她的儿子已穷得只能拿条蒲席围着身子,她也要用捡来的脂粉盒子锲而不舍地往脸上扑粉,将脸蛋抹得一处白惨惨、一处红彤彤的。胡周腹诽她,这死婆娘,真爱臭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