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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84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可他却似是对腿脚上的疼痛浑然不察,依然笑容可掬地向她叫卖货架上的小玩意儿。那双手亦生满粗厚老茧,指甲缝里满是黑泥。

多可怜呀,如混迹于尘泥中的蝼蚁。

天穿道长胸中忽而一动,像有一根细针慢慢刺入心里。是哀悯之情么?她茫然地想。

她猛然回头,那少年吃了一惊,立时顿足。天穿道长冰冷地发问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

“小的姓胡名周,道号微言!”那面相憨厚的少年见她终于肯瞧他一眼,以为有商机可图,登时拱手大喜道。

“好,微言。”少女将袖袋里的那枚铜板抛给他,道,“现在,你把我最后的一枚铜钱骗去了。你可以走了。”

第四章 孤舟尚泳海

天穿道长霸据了无为观。

说是霸据,倒不如说是顺理成章的继承。先前那叫天穿道长的男人死了,这山头的一切便成了她的家产。她布置了一间斋室,用竹条搭好了床架、围栏,从此她便有了一张床,那是她的第一张床。

山里常年清寂,唯有曲水叮叮咚咚地响,犹如琴瑟。风儿伏低,寒雨垂落,天坛山静谧得如睡在梦里。天穿道长侍弄了几株月月红,臙脂似的花常绽着,教人不察四季流逝。

养花儿费心,养人费钱。吃饭需钱,灯油、香火要钱,天穿道长常常穷得响叮当。所幸她还有文家客卿这一名头,想起来时便去敲上两笔,继续过上三两月。

这一日她宰了一条交趾山中的美人蛇,驭着伞剑,一路飞至荥州。

文府漆门重檐,高槐深竹。她旁若无人地入了门,穿过外院,来到内院里。青砖上正站着一排侍卫,见了她,皆陡然一惊。

少女把手中美人蛇一甩,砸在地上。黑血四溅,她淡淡地道:“换钱。”

有青衫的婆子走过来,抖抖索索地为她点钱。将钱拿帕子包了,送到她手里,背地里嘀嘀咕咕道:“又将地儿弄脏了,需扣掉清洗的水费……”天穿道长掂了掂量,转身欲走,却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叫唤:

“慢着,别走。”

天穿道长转过身去,却见西厢房前不知何时已摆了张圈椅,倚着个着捻金锦缎衣的小孩儿,凤眼细眉,容姿清秀,笑眯眯的。天穿道长认得他,那是文家的公子。

那文公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,瓷娃娃似的雪白可爱,眼里却有着远越过年纪的深沉。他问:“姊姊,我见你来文府许多次了,你是叫……天穿道长么?”

少女撑起伞,平静地望着他,说:“从前不是,如今却是了。”

“我听过你的许多事迹,旁人都说你是文家最厉害的客卿。你如一柄无鞘剑,因天下无一鞘可容你这无匹锋刃。只可惜你常云游四方,剑柄从来不捉在文家手里。”那孩子说道,明明是童稚的面相,却隐现老成之气。“我难得见你一回,想见见你的实力,可以么?”

“可以。”少女回答,目光宁静如水,“我愿展露与你看,可说不准你——看不见。”

“为何这样说?”文公子惊愕地挑眉。

“因为我的剑——”

少女的腕节忽而如迅霆一闪,她如弦上之箭猝然飞跃。刹那间,纸伞如盛绽之花,顷刻裂作五瓣。一如投铛涌沫,一如雨雹挟风,余下三瓣化作剑形,似螭虬出水,迅雷疾雨般射出。剑光掠过文公子的面颊,幼童陡然一惊,身后厢房里如有震雷鸣响,五柄剑刺中了房中藏着的硕大铁笼。笼中正囚着一条暗红巨龙,本欲张牙舞爪而出。仙剑却先一步将它刺下,狠狠钉入地面。

尘埃落定,侍从只觉怵目惊心,文公子如遭青天霹雳。

望向眼前的少女,天穿道长正淡然地捋发,缓缓吐出上一句话的后两个字:

“——很快。”

快。

着实很快。

一切皆发生于转瞬之间,府中仆从皆不知发生了何事,连文公子也只堪堪见了残影。一众人呆若木鸡,望向天穿道长,如看着一只妖魔。

那赤色红龙是先时文家大费周章,自紫金山捉来的妖物。文公子顽性大起,本想以此试探天穿道长,却不想那少女竟先夺一手,将那龙妖先行斩落。

一片死寂里,内院中突而迸出一串清脆响声。

“好!”

是文公子在抚掌。这小孩儿正哈哈大笑,笑得前仰后合。文公子笑嘻嘻道,“道长,你果真是个人才,文家没有看错你。”他转头对一旁的婆子道,“越姨,烦请您向账房再讨二两足银,给这位道长。”

天穿道长站着不动,她望着那婆子唯唯称是、旋即转身离去的身影,眼放精光。她虽修无情道,却仍爱钱。

那年仅八九岁的文公子跳下椅子来,走到她面前,喜笑颜开地道:“下个月正恰是我生辰宴,过了那日子,我便是学岁了。宴上会请朝中大儒、百位学士来给我取字,姊姊亦是人中龙凤,也一块儿来罢。”

“你才学岁,为何要取字?”

文公子嘴巴一撇,总算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。“我爷爷给我算过命,说我活不过加冠之龄,我哪儿等得到二十岁?于是便要趁着学岁便取了,因而那生辰宴便成了我人生的头等大事。”

天穿道长见他说起短寿之事,脸上毫无忧色,道,“你不难过?”

“有甚么可难过的?”文公子反问,又笑盈盈地补上一句,“命里注定,我合该遭此大难的。倒是想沾些姊姊的福气,让你帮我取个字。”

天穿道长摇了摇头,“我不会去你的生辰宴的。我不认字,不爱念书,给你取字,比升天还难。”

那婆子蹑着小脚回来了,凑近文公子耳旁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声。文公子从她手里接过荷包,笑盈盈地举起来,递给天穿道长,罢了,又摸出一张银票,展给少女看。

“你看上面写的是甚么字?”

“‘凭票面付市钱五千文’。”天穿道长说。

文公子将银票塞进她手里,微笑道:

“你看,你还是识字的罢?记得来生辰宴。”

——

天穿道长揣着银票,乘伞剑飞回天坛山。

雨过潮平,王屋湖如未磨镜面。天地间水雾朦胧,宛覆天女薄纱。天坛山水青树碧,苍苍郁郁。

她一面御剑,一面想方才文公子说的话:生辰宴是他人生中的头等大事。

那她呢?她的人生头等大事又是甚么?

修了无情道后,世上的一切渐而变得无谓。黑白、上下、枯荣、阴阳,一切在她的心里变得混沌。她已攀至山峰,接下来却无路可走。修了无情道,驭五柄仙剑后又怎样?她的日子会因此而起风澜么?

不会。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。她会一如既往地在无为观里过日子,一如既往地下山,一如既往地将前来行刺的地棍打趴。迷茫像疯狂孳生的藤蔓,盘上心头。

回到无为观,天穿道长神魂出窍,木呆呆地下剑。她到荆梁屋后刈草,一面割一面问自己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