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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8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我没走错。”少女道,“劫的便是你们这庙。”

道士们不曾见过这等可怖的剑修,吓得目瞪口哆,慌忙入道藏阁里寻了些落灰的道典,又进庖屋里舀了碗饭,捧到前院里侍奉那少女。少女正踱步四察文庙,其余道士正敛袂站在一旁,战战兢兢,如一群伏侍皇帝的太监。看了片刻,少女道:“你们知我为何劫这庙么?因你们这庙开的时候稀少,五日里开二日,卯时不打梆子,我还以为你们庙中之人多早已得道升天,现在看来——”

她拍了拍修士们拿来的道典,其上布满尘灰,冷淡道:“不过是一群人世蠹虫而已。”

道士们不敢反驳,拱着袖,唯唯诺诺。“是,是。剑修大人说咱们是猪便是猪,是狗便是狗。”

少女道:“你们猪狗不如,顶多算是猪粪狗屎。”

道士们青着脸发笑,“您说得对,哈哈,猪粪,狗屎……”

庙里再无人敢出声,只看着那少女将道典一本本翻过,阅过的便弃于地下,翻了几本,似是失了耐性,道,“不必拿这么多本来予我,我不爱看书,告诉我哪本是最厉害的道法即可。”

“是、是。”道士们连连点头,有人惊疑不定地道,“最厉害的道法,兴许是属生神断情道。”

“甚么是‘生神断情道’?”少女问道。

那发话的修士肚里好歹有些实料,竟也抖抖索索地给她解释:“人若要修道,需从六处下手——‘精、气、神、性、情、意’。若六处皆炼得极致,方能入道。可通得一处,哪儿有那么容易?于是先人便想出了一个法子。”

“甚么法子?”

“那就是减少要通的门路,将六处减为四处,不要‘性’与‘情’,只要余下四项。反正情也是无用之物,隋朝大儒文中子曾道:‘多情者多艰,寡情者少难。情之不敛,运无幸耳。’那性情留着只会碍事。”那道士说,“打个比方,那便如科举里不考明经、进士了,那不是容易了许多?”

“有理。”少女思忖着道,“我不爱读书,一读书便头疼。也不爱修道,一修道便肚子疼。能修少一些,也算是极好的。”

“这生神断情道用俗语讲,那便是‘无情道’,因比常人少修两道,故而进益飞快。旁人方到山脚,那修无情道的早已攀到山顶。但也有个坏处。”那道士说,“就是不易坚持。修这道的人纵使突飞猛进,可总不能天长日久、日日狂奔。有时到了最后,反而力竭,比不过那稳扎稳打之人。且易反噬,若动情念,便会内炁大伤,成个废人。”

少女对此似是充耳不闻,她将书封上写着“生神断情经”几个大字的经卷往胳膊下一夹,面无表情地道。

“好,从今日起我便修无情道了。”

文庙中的道士们一颤,他们知道,兴许不多时,便要有一个混世魔王降于天下了。

“姑娘,劝您三思……”方才发话的那修士自知自己多口,冷汗涔涔,忙不迭道。

少女道:“我三思过了,你若阻我,我便斩你这业障。”

“现在,我便是个无情的匪贼了。”

她用伞尖敲了敲地,又冰冷道。

“把陶鬲拿出来,我要劫走庙里所有的饭。”

——

从那一日起,少女便开始钻研生神断情道。

她本就天资过人,再修这无情道,更是如一飞冲天,接连开五柄仙剑。

只是此道对她的摧损愈来愈显。她渐而分不清事之缓急、轻重,因为无情,故而已将一切一视同仁,仿佛只余躯壳这一空壳。可在旁人看来,她仍是个清丽脱俗的少女,除性子古怪些,与常人无异。

山下的日子暗流汹涌,天穿道长的生活却一成不变。

世家钻破脑袋,绞尽脑汁地要除她,可天穿道长却视其为家常便饭。她一如既往地五日一下山,或买线香,或买灯油、供果,顺手将来刺之人打趴在脚下。

这一日,她一如往日地入了黎阳市镇,却见得迎面行来一个青褐玄冠的少年,生得憨厚老实,浓眉笑嘴,两眼却黠光闪动。

那少年挑个担子,担上挂满书画。见了天穿道长,他两眼一亮,赶忙凑上前来道:“姑娘,姑娘,看看字画罢!”

未等天穿道长应答,他便殷勤地解下竹担,托起一张画儿,道:“你瞧,这是黄荃富贵,那是徐熙野逸。我同书画院的才子有交情,这些字画虽非原本,却也是极有才气的摹本,大幅五两,小幅二两,这价公允,姑娘意下如何?”

天穿道长避开那少年,平淡地道:“我看不懂字,赏不懂画。”

那少年不依不饶,又从担子上解下灯球,笑嘻嘻道,“那姑娘你看,这灯球这般漂亮,戴到头上,可勾人得紧。灯夕快到了,我便宜些卖予你,玛瑙地,二两银子,成不?”

天穿道长回过头来,敲了敲他架子上的画。

“你这纸薄如蝉翼,宣纸多层,怕是连摹本都被你一揭为三了罢,哪儿值得上五两银子?”

“还有这印色不对,恐怕是你盗刻名章,往画上添了款罢。”少女一一指出他的货中疵漏,“还有这玛瑙,是染过色的石子么?”

那少年听了这番话,汗出如浆,却仍硬着头皮随在她身旁,嘿嘿笑道:“姑娘真是好眼力,这样罢,我将身上的东西折了半价,一齐卖予你,如何?”

这小子仍不死心,一心想卖空身上的玩意儿。天穿道长斜睨着他,道,“你是甚么人?穿得似个道士,行头像个货郎,耍花招时又是个骗子。”

那少年咧嘴一笑,两颧鼓起,像一对小馒头。他道:“我是道士,也是货郎,却不是骗子。”

天穿道长说:“骗子都不会承认自己是骗子。”

少年说:“姑娘,我诚心做买卖,你何必这样污我?”天穿道长走一步,他便跟两步,像被鱼胶黏住了似的。一路走,他便一路叫卖销货,一会儿说麻糖好,一会儿说珠串妙,饶是修了无情道,天穿道长也不禁觉厌烦,甩袖道:“你跟着我做甚?我不会被你骗到的。”

憨实少年道,“今日骗不到,兴许明日便骗到了呢?”

“你已承认你就是骗子啦?”少女道。

那少年脸一红,又嘿嘿笑道:“大信似诈嘛。”

天穿道长说:“我身上没子儿,你随着我十天半月,也骗不到钱的。”

说着,她将自己袖袋往外一翻,只见那袋里空空荡荡,只摸得一枚铜板出来。

那少年见她着实穷酸,不免泄气,却也强笑道:“今日无钱,明日指不定有钱嘛。若是明日无钱,这辈子也还有望挣得大钱,到那时再骗不迟。”

少女说:“如此说来,你是在看好我喽?”

“那是自然,我瞧姑娘天庭饱满,丰隆宽厚,是富财之相,是条大鱼。”那少年紧跑几步,谄媚地笑,“姑娘,我跟定你了!”

白日高悬,正午阳光大盛,映得人世灿烂无比。白衫少女迈步而行,那青褐少年在其后亦步亦趋。天穿道长目光后瞥,却见那少年着一对破烂草履,露出的脚趾头上满是水泡,亦结了许多血痂,不知已行了千百里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