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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79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——

雨落了下来。白花花的水珠在灰筒瓦上迸溅,像铺了一层绒毛。檐上滴滴答答地响,像无止歇的木鱼声。

雨针织成一张大网,笼住天坛山。宫观星罗棋布,自山脚一路缀上山巅。湿润的风自万寿宫、紫微宫和上方院里一路拂来,落进一间破败的荆梁屋。

此处亦是一座道观,门屏上悬一书卷样的小匾额,歪歪扭扭地写道:

“无为观”。

观中山房里坐着一个男人。那男人方额狭眼,厚脸长鼻,一道刀疤穿过鼻骨,将杀气腾腾的两眼分开。绛褐衣敞着,露出毛绒绒的胸膛,平冠压在满是剑茧的手下,比起道士,看着更像个匪贼。观音像被推倒一旁,他在须弥座上跷起二郎腿。

“进来!”他向屋外叫道。

檐下蹲着一列蓬头垢面的小孩儿,一听他喝叫,便会当即乖顺地走进来,在蒲垫上匍匐跪落。

男人抬头,当即眼前一亮,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女孩。面如桃瓣,唇似涂脂,只是一双凤眼冷冷的,其中似飘着潇潇凉雨。

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男人问。

少女说:“我没有名字。”

那粗卤道士点头:“不错,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,丧家的野犬,是从来没有名字的。但今日你便会有了,我在山沟子里养了你三年,如今你已学岁,有两个选择予你选——是要卖身,还是卖命?”

这句话每年他都要说上百来回,见过的孩童的面亦有千万张。可男人在疑惑,他不记得观中有过如此妍丽的女孩儿。如此惊艳的容貌,见过一眼便当不会忘。

少女面无表情地抬脸,天光映亮了她瓷白的脸颊。后门敞着,她望见方才进房来的孩子们已一个个走了出去。门外停着架牛车,一个裹青头巾的龟公站在一旁,将孩子们推上车去。寥落的雨里,裹着黑布的车舆如一张大口,悄无声息地将孩童们吃下。

于是她转头望向男人,问:“卖去哪儿?卖给谁?”

“倘若是卖身,那便卖去作山下的私窠子,倘或是卖命,那便卖予我,随着我一起做买卖。”那男人笑道,咧开一口黄牙,“做人命的买卖。”

他身旁是一尊蒙尘的真武大帝像,夹面兑头,持剑怒目,足踏龟蛇。只是那泥像摊开的手里持着一只油纸包,里面堆满血迹斑斑的人耳。每杀一人,他就往神像的手里放一只耳朵。

道观是死士的窝藏地,势家将流离失所的孤儿们藏在观中,抚育他们长大成人,若是有天资聪颖的,便迎作门客,其余的皆会被当作弃子。

那粗卤道士见少女不答话,又阴惨惨地笑道:“卖身便不必卖命,卖命便也无须卖身。是做个任人骑枕、却风雨无忧的妓子,还是做个入死出生,随时会肝脑涂地的死士,任你选择。”

少女却摇头,“我都不选。”

男人怔住了。雨落萧萧,渐有瓢泼之势,声如高山落泉。阴暗的山房里,他望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陡然绽开。少女身后藏着一柄利剑。

“我不卖身,也不卖命。”少女说,叫出了男人的名号,“天穿道长,我是文家的客卿。文家欲你死,于是我来买你的命。”

话音未落,那少女便兀然拔剑,一剑斩落了他的头颅!

鲜红的血溅上窗纸,像开了层层叠叠的红梅。少女收起剑,转身推开槅扇。檐下蹲着的小孩儿听见了屋里的响动,皆瑟索地蜷起身子,惊恐地看着她,如看着一只鬼怪。

“看甚么看?都散了。”

少女的脸依然无甚表情,如无澜的平湖,她提着剑,血滴落在脚旁,像蛇一般爬进了雨里。她说。

“你们爱上哪儿讨生活,便哪儿去罢。从今天起,我就是无为观的天穿道长了。”

孤儿们散去后,少女撕下窗纸,揉皱后丢进卫河里。她坐在斋房里,静静地听雨。偌大的山林里仿佛只有她一人,她总是这般孤寂的。

她生来无父无母,无名无姓,只记得自己于聚仙镇的尸堆里醒来。豫州那时正有七宗藩横行,剥掠地产良田,饥民不计其数。因无力抚养,她被生母用纸伞托着,弃于尸坑中。

少女本该一生寂寂无闻,可老天却似对她独为厚爱。未至豆蔻芳华,竟已无师自通,能悟三炁五行之道,縿星驭龙,以伞化剑,将乡中豪横打得落花流水、屁滚尿流。她横行恣意,颇得文家青眼。文家诚邀她作客卿,她便也只挂个名头,依然在九州里闯荡。

只是神仙也需靠香火延命,她身为凡人,也自需讨生活。杀人不过为谋生计,此事她已做过不止一回。

将无为观里洒扫一番后,少女下山去采买熏炉用的天泽香。雨已歇了,圩场里热火朝天,草棚里摆着团饼粗茶、青白盐与捆好的鱼蟹,人头像锅里炖的稠粥米粒,挨挨挤挤。少女一身白麻衣衫,正低头拣香,却忽听得耳旁传来一声大喝:

“女贼!纳命来!”

话音方落,斜刺里冲出几个黑衣蒙面人来,手持钢刀,刀光犹如雪片,唰唰几下劈向少女!

见陡然生变,少女却不慌不忙,她微一扭头,便伸出手中拿着的两枚线香,竟轻而易举地将那厚重钢刀夹住。

四面惊声大起,行客们惶恐退去。另一个黑衣人直冲上前,却被她准确无误地扇了一掌。这一掌打得那黑衣人天旋地转,两眼火辣,当即滚地痛嚎,原来是那少女手里捏着把多伽罗香粉,竟乘机塞进了他眼里。

“女贼?哪儿来的女贼?”少女东张西望,口气却仍平淡,“予我钱财,我替你们捉来。”

“叫的便是你!”有黑衣人青筋暴起,跳脚道,“你个娼马子!贱人!杀了新野邓氏之后,还想走脱?”

那白衫少女却摇头,“我不叫娼马子,也不是贱人,你们是不是寻错了人?”

她目光恬淡如水,倒真教黑衣人们动摇了一瞬。有人嘀咕道,“莫……莫非真认错啦?”

可他们从腰间抽出画像,对着那女孩儿一看,却发觉眼耳口鼻俱能一一对应。就在这间隙,那少女忽而动作如疾风迅雷,将草棚毛竹踢断,抄在手里,竹竿如出水蛟龙,呼啸而出,将黑衣人们拦腰打翻。

“是啊,认错了。”

少女叉着腰,说。

“告诉你们,我是天穿道长,才不是你们要寻的人。”

宋家囿苑之中,花开满园,淋漓簇沓,如铺艳黄锦毯。湖中亭里,一群白须老者正吃着酒。

“放肆!”突然间,一闪缎衣老者猛然摔杯,“黎阳天坛山的那女娃娃,简直是狗胆包天!”

“不错,那小妮子粗通道法,略懂剑意,便恣意妄行,老夫等怎可任其为非作歹?黎阳世家,真无一个镇得住她的么?”另一老者抚须道,“说来,这女子姓甚名甚,是何方人家?”

众人对望一眼,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疑惑之色。有人支吾道:“听她自称,似……似是叫天穿道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