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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77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祝某听您解过《仪礼》,其中有一言:‘火在地曰燎,执之曰烛。’”

“我五行属木。你是做火烛的命,我是做柴薪的命,如此看来,咱们是同命之人。”易情又问,“烛火与柴薪燃烧,会生出甚么?”

“会生出……灰烬。”

易情摇头,“不对,是光明。”

祝阴说:“即便有光明,那也是一瞬的光明。化灰之后,甚么也不会有。”

“但就是为了这一瞬,我愿化作尘烬。”

易情说。

“我要再上天廷一次,将一切了结。若天日不欲光泽凡世,那我们便燃起烛火柴薪。”

第五十四章 寒暑移此心

思绪犹如鸿雁,飞越重山复水,飞回往昔。

草留雨碧,月映寰瀛。月牙儿像眯起的眼缝,静静地望着山径上落寞而行的两人。回内房的路上,易情倚着祝阴的背,喃喃道:

“祝阴,你……如何看待我?”

那声音细而弱,如飘飖的风儿擦过祝阴耳旁。祝阴恭谨地道:“自然是万分崇敬了。”

易情却梦呓似的道:“可待你知晓往事后,你会恨我。”

祝阴埋着头,脸庞鼓得似馒头:“既然如此,那索性还是不知的好。”

“不,你定然会知道的。”

易情闭上眼,忧心忡忡,往事犹如元宵时的蟠螭灯于眼前轮转而过。少司命为他在天书中揭示了过往的一切,让他知晓自己是祝阴以神君的魂心复生的又一位神君。可那魂心里残存的回忆时时化为梦魇,教他胆寒心惊。

他如今已然知晓,在紫金山下与小蛇相遇之前的神君是为何人。

若是祝阴得知过往之事,定会无比恨憎他。但易情不欲隐瞒。他余日不多,如今非但是四体,连知觉也将散去。易情左思右想,还有甚么法子可上天磴?

摆于他面前的正有两个难题,一是他浑身瘫死,连一步也行不得;二是天磴已绝,他甚而不可行至第二重天。

回至内房后,易情僵躺于罗汉床上,出神地思索着这两个问题,神思忽忽,似中了邪。翌日清早,祝阴为他端了碗纶布烩面来,一眼便望见他滚落床下,口中叼着一根断几杖——是微言道人往时在房里落下的,正艰难地用唯一可动的下巴颏儿点着地,菜青虫似的缓慢爬行。

祝阴变色,慌忙放了面碗,将在地上用下巴爬动的易情搀起。易情下颔擦破了皮,满是尘垢的肌肤上似生出了一点红梅。

“师兄,您这是做甚么?”

易情灰头土面,朝他讪笑,“我的脑袋尚且动得,兴许还能攀得天阶……”

祝阴冷笑:“靠下巴去爬天阶?”他言辞尖刺,手上动作却轻柔,寻了些十灰散来敷伤。“九重天去地六亿万里,您想这般爬着去?就算您真攀上羡天,天磴又已断绝,您还要如何攀余下七重天?”

易情厚着脸皮道:“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
“总有办法的意思便是没有办法。”祝阴黑着脸道。

虽遭祝阴打击,可易情却不依不饶,他竟艰难地爬去微言道人的丹地,央求迷阵子予他一辆四轮车。迷阵子见他可怜,倒真削木伐竹,搭了一辆小木车来。黄昏时,祝阴端着药食入内房来,却见易情端坐在四轮车上,嘴里叼着牵动木轮的麻绳,神气活现,口齿不清地叫道:“祝阴,你瞧,我虽走不得路,但也已寻到办法了!”

祝阴大惊,旋即神色黯然。他不明白为何易情心志如此之坚,后来方才想通:神君素来是这样的人的。

于是祝阴咬紧了牙,对易情软磨硬泡,要他放弃再上天磴的念想。可易情油盐不进,软硬不吃,倘祝阴多说一二句,他便大叫:“长舌王八!”于是祝阴懔然改容,将他拖到床榻上一顿狠干,易情被捅得吱哇乱叫,却还是正色道:“我要上天廷。”

祝阴没法子,只得让他在天坛山上闲晃。山乃勾连天地之阶,人间每一座峻峰上皆有天磴,不计其数的天磴犹如辐辏,中心汇于昆仑。天坛山上亦有天磴,只是遭荒榛野草掩没已久,且曲折蛇行,不若直上昆仑来得快。可如今易情却难至昆仑,于是他便时而上天坛山峰去看那天磴,每日自初日高升时而去,月色胧明时而归。

易情靠咬着系于木轮上的麻绳推动四轮车。初时他上天阶,总不顺利,易摔个底儿朝天,后来他抓住诀窍,每登一级,便用墨术画出小石子儿,垫在轮下,倒也能行好一段路。易情口角被磨出了血,夜里归来时,祝阴用沾药的巾子轻轻抹拭。

他想,师兄哪一日才能放弃那升天的念想?

他本以为以易情的犟性子,这一日总不会来临,可总归是到来了。

这一天,细雨斜风,天色澹阴。祝阴忧心易情淋湿,拿着竹簦便去山顶虚皇观寻他。峰顶花残泥冷,寒风飒飒,石笋林立,如静默的朝圣人列。虚皇殿烟聚萝缠,两扇萧条破扉敞着。

祝阴走过殿中,来到后门,却见易情坐在滴水檐下,四轮车倒在一旁,愣怔怔地望着地。

“师兄,您怎么坐在这儿?”祝阴走过去,摸了摸易情的肩头,已被雨水淋湿透了。

易情没答话,眼神空洞而惶恐。

祝阴又笑问道:“您不是急着要上天磴么?如今怎的一点神气也没啦?”

这时,他却见易情轻轻摇了摇头,失魂落魄道:

“我不上天磴了。”

祝阴愣住了。他顺着易情的目光望去,只见老青砖上散落着零零碎碎的血肉。血迹自天磴的方向一路延伸过来,有被斫下的半张脸摆在青砖石上。

忽然间,祝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他慢慢站起身,走过去,站在那肉块之前。那脸上嵌着一只乌黑染血的眼珠,盛满惊恐之色。鬓角仍留着,上面插着一支建兰簪子。

祝阴认出了这张脸,他脸色苍白,喃喃道:“是……少司命大人么?”

易情点头,埋下头,声音颤抖。“我试了几回,欲攀到中天。有一回成功了,好不容易才捱到中天上那天磴的断处。羡天里却仍有金甲神人留守,他们见了我,就……就……”

他深吸一口气,“将少司命的残肢抛了下来。”

祝阴仰首望去,只见天边云隙里闪出烂漫金光,肃杀之气从天顶泄下来——金甲神人一直在把守第二重天!他的心摇颤不已,猛然回身,将易情揽入怀中。“不打紧的,师兄,您别难过……”他口齿不清,慌不择言,“少司命贵为神体,若不伤及魂心,她还能复生。她是司新生的司命!总会有法子的……”

易情恍惚地点了点头。“我知她是神明,不会那么快便死。可正因如此,她需经受万般折磨。”他的目光越过祝阴肩头,落向远方。那儿似有血肉模糊的团块,祝阴仅回首瞥一眼,便难过地闭眼。易情说,“天廷不欲我再度升天,因他们已将这人世抛弃,他们若有心,还能再扶一位新任的司命起来,再造一个人世。少司命与我皆忤逆太上帝,故而她也逃不过惩罚。你知道么,祝阴?金甲将今日已抛了五条手臂下来。少司命在忍受他们的刑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