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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68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不一样,自然不一样!”少司命高声大喊,“祝阴给你写了个漂亮的梦,那里事事都会遂你心意。天书里的天廷和纸糊似的,一戳就破,真正的天廷恐怖极啦!你要是把祝阴从书里拉出来,被他们发觉了,我就……”

说到此处,她像被噎着似的,断了声儿。血像虫一般从易情额上爬下来,他扭头去看少司命,喊道:“甚么意思?你就会怎样?”

水墨世界忽而天悬地转,似有水龙翻舞撒泼。少司命攀到了榕树上,发髻散了,瞧起来狼狈不堪。她最终摇摇头,横眉竖目地叫道:“……不会怎样!你爱拉你相好出来,那便拉罢!”

易情感到剧痛难当。

他碎了臂骨、腿骨,却仍听得骨裂声在身躯中绵延不绝,劈啪作响。他像一只被戳破的鱼鳔,身躯迅速瘪下,血水哗哗而出。将天书内外的世界相叠代价颇大,他几乎需将整具躯体交出,方可驱动墨术。

目光投向天书之内,祝阴正身处于悬圃宫中。毒燎虐焰里,他眼流鲜血,狞相毕露,正与太上帝厮杀。

太上帝低吼一声,身形暴胀,日月黼黻绣衣被登时撑裂,红鳞仿若血玉,露于天地之间。太上帝所言不虚,他已略显逴龙之形。略一动爪,烈风便如浪翻海覆,将一切刮得倒伏。

悬圃宫被烈焰裹挟。两头烛龙的火焰可教天地被尽数焚尽,易情望见淋漓簇沓的米壳花、长叶山兰与素英花在火中颤栗,花瓣在热气中向上逃窜,像无数只蝴蝶。

那烈焰甚而教天书燃烧。易情望见天书的纸页上蚀开一个黑色小洞,那洞愈来愈大,后来竟如一张血盆巨口。炽热的火焰像蛇一般钻出来,他咬紧牙关,猛然将手伸进洞中。

火舌舔过肌肤,顷刻间将他的手掌灼伤。

“祝阴!”

易情隔着天书对祝阴大喊,“你听见我的声音了么?”

天书中,祝阴正与太上帝接刃交锋。短短数息,他便身披数创。痛楚如千百只小虫,攀附于躯体,在尽力啃噬他的神智。然而此时他听到了呼声,那声音如一束阳光,兀然落于他身上。

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唤他的名讳:“祝阴!”

那似是个尘封已久的名字。在浮翳山海时,群龙唤他“烛龙”;上天廷之时,太上帝称他作赝品,只有一人会唤出那个本属于他的名字。他本以为那人已不在青霄黄泉,可如今他却在天穹之上听见了那人的呼声。

祝阴仰首望去,血和泪顷刻间盈满了双眼。

他一直在仰望着他的神明。在紫金山脚下,在天坛山石室中。他的神明曾飞越九霄,降临于他身旁,如今又再一度翻越生死之界,向他递出了手。

穹顶被火焰销蚀,天书的边界被渐渐烧毁,纸灰簌簌地下落。世界裂开了一只焦黑的洞,洞外通往未知的尽头,有一只手自洞中探出,向他伸来。热风托住祝阴的身躯,将他送往空中。

隔着烈火,他与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相扣。

“神君大人,是您么?”

祝阴听见自己的声音,颤抖不已。

魂心于此刻回流,万千记忆的碎片落入脑海里。他渐渐记起一切。

“是,我是你的神明。”

他听见了含笑的声音,无比熟悉。

“是一个不想忘却你,又不愿被你遗忘的……自私的神明。”

第四十七章 寒暑移此心

天廷之上,银芒千束卷流霞,金霭一片浮玉堂。阊阖开敞万仙至,丝竹调管雅韵扬。

朝会殿中,众神却屏气慑息,身躯犹如彍弓,绷得极紧。朝班里有仙出列,服紫佩金鱼,手捧玉笏,口含鸡舌香,正是福禄寿三神。

福神弓腰佝背,发丝花白,长须栗栗,脸皱得似只苦瓜,声泪俱下,“大司命虽获罪而黜,暴疾而亡,可有郊野之蛇暗通少司命,借她那天书育一新躯壳,纳其魂心培育,如今那天书里的大司命得获新生,且作了贼汉,不知使了甚么法子自书中脱身,如今出来为害天廷,大闹大罗天!”

禄神当即撩衣下拜,脑袋如鸡啄米一般叩地,“恳请陛下允狻猊天兵出战,讨那反贼!”

群仙纷纷下拜,脊背高拱,如密密麻麻的一群馍头。他们齐声道:“求陛下允兵出战!”

声音回荡于朝会殿中,在金柱之间来回冲撞,如轰然雷霆。

众仙虽低头屏气,腹诽却不停。他们中的多半在咳声叹气,大司命是天廷的刺儿头,众神使尽暗箭明枪,方才将其贬斥于九霄之下。如今这厮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,非但如此,竟还动用“形诸笔墨”的宝术,将天书里的世界与此世相叠,把那书里的事儿搬到现实中来!

真是大逆不道!众神心中不约而同地想,脸色也如出一辙的淡漠。

一个声音自极高处飘下来,低低沉沉:“准了。集长槊藤盾步兵两团,轺车骑吏二十队,各从四方发。四天门金甲天将听候调遣,云峰宫灵鬼官如在天廷之上的,速速集列。”

增长天王脸如蟹螯,髯似货泉,他向前一步,揖手道:“敢问陛下,拿活的,还是捉死的?”

朝会殿中静默了一瞬,似有无形的手扼住了在场之人的喉颈。

“烛阴可留活口。”

半晌,那端坐于金狮椅上的帝王沉声道。

“大司命,性命不必留。”

——

天记府架阁库中一片黑暗。

忽然间,黑暗里闪出一星火光,那光芒愈来愈盛,起初如残烛,后来竟有燎原之势。火焰似一道涟漪,缓缓扩开,焰星子溅入架几案中,浩如烟海的抄本开始熊熊燃烧。

天书中的水墨世界在烈焰里消解,素宣般的纸面烧去,现出天记府架阁库的模样。火焰中央有两个人影,一个是位葱色襦裙、头簪建兰的神女,此时正气得跺脚,正是少司命,另一位却是个浑身浴血的凄惨人儿,险些瞧不出人形。

那血人抬头,东张西望了一番,艰难地开口:“想不到我从那纸片世界里出来,一下便到了书外的天记府,这儿处处看着眼熟,真好。”

少司命戳着那血人脊背,破口大骂:“役夫小种儿,挨蛇肏的!你拉你那相好自天书里出来便罢了,怎么连火一齐带过来啦?”

那人正是易情。此时他咬牙切齿,痛苦地笑:“想要毁掉一本书,除了烧去,还有甚么更快的法子?要破除书里书外的隔阂,非要用火焰不可。我养的那蛇是条四处撒野的喷火龙,吐出来的火便似泼出去的水,收不回的。”

少司命说:“杀千刀的!你俩简直是偷情还需点灯,杀人顺带放火。这下全天记府……不,全天廷都该知道我在帮你俩这对奸夫淫夫了……”

“知道了会怎样?”易情摆出猴子捞月的架势,他的手臂已探入天书破洞中,紧紧牵住了祝阴的手,徐徐向外拉。他满面冷汗,那臂骨本已碎裂,是靠着墨术勉强拼在一块儿的。易情虚弱地讪笑,“天廷会扣你月例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