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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5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……神君大人?”

并无回应。他的心忽如栓于绳头,摇摇晃晃。一股无端的惊悸从身中爬上心来,守宫似的贴于心口上。

“神君大人,您是睡着了么?”祝阴压低了嗓儿,惴惴不安、又小心翼翼地发问。

他爬起身,却忽觉脑胀。不知何时,支摘窗下透来的日光格外刺目。他眯着眼,走过去掩窗,陡地发觉自己左眼能望见些朦胧的影子。

祝阴大惊,这只左眼当初被方士剜去后,便再不能视物。他一直以法术假拟,故而旁人也瞧不出他一眼已盲。而如今为何复明?他惊疑不定,走至竹镜架前,端起镜一望,却隐见左眼瞳眸泼墨似的黑,熟悉得教人哀伤,当即心头大震。

“神君大人!”

祝阴猛地摔下铜镜,扑到床前,扯开葛帘。浮尘四起,日光映亮了神君的脸。神君挨着长命软枕,半坐着,抽了骨似的无力。神君手里紧握着鲨皮鞘,一柄降妖剑收于鞘中,金柄钢刃,染满鲜血。

惶恐攫住了祝阴心头,他颤颤地将目光上望,只见血点淅淅沥沥地洒满寝衣、亵衣。神君阖着眼,半张脸却被血染得污红。血珠子从眼眶里流下,像未尽的泪。

在他疲累休歇于榻侧时,神君将自己的左眼剜予了他。

那往日如春花似的笑靥却显出枯叶似的灰败,神君闭着眼,倚着枕儿睡着了一般,只是胸膛不再起伏,整个人消瘦得似是只剩骨架子。祝阴大恸,只觉喉管被人挟住了般紧塞。他颤巍巍叫道:

“……神君大人?”

没有回应,也再不会有回响。祝阴抖着手摸上神君细瘦的腕节,只觉沉寂如冰。再探一探鼻息,也无一点儿出气。他俯身贴近神君心口,那儿再无怦怦心跳,像是火苗已熄。

然后他方才明白何为惊恐,何为痛楚,何为死亡。神君已在紫金山上九千余年,虽为妖躯,却不曾有过天福地泽供养。人间无人再信大司命,而他又历经亿亿万万苦刑,若非心中仍吊一口气,便难存于世。

而如今神君终于心冷如灰,撒手人寰。

“神君大人……神君大人!”祝阴难以置信地、泪流满面地一遍遍念着那神明的名字,可室中始终寂静,如一座坟茔。瓶里的风车停了,卧房里没有风,没有光,也没有声音。

他搂起神君羸弱的身躯,骨头硬得硌手,却很轻。这样轻的一副身躯上压上了成千累万的凡尘劫难。

红衣少年跪坐着,忽而瘫软于地。

从那一刻起,他的白日从天而坠。

他终于明白了,他往后的一生,便会只余寂寂长夜。

第三十八章 人生岂草木

神君溘然长逝了。

祝阴理他的书斋,望见漏窗外槐荫衰歇,苍寂的树影落在地上,剪碎了天光。几枚洁白的槐花干置于仙桃窗棂里,像是神君随手拈来的一点调皮心思。槐树长命,神君却短寿。纵度过九千年光阴,却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刻。

案下有一乌木小匣,祝阴捧起来,打开来瞧,里头似是神君的废墨。首一张青檀宣上书着:“只余竹纸数张,羊毫两支”这些字眼,约莫是他去天坛山学道时神君欲予他的鲤书,托他寻些豫州笔墨来。祝阴看一个字,便掉一粒泪,人常道见字如晤,他看着这封信,便似仍见了活着的神君一般,顾盼生辉,温柔可亲。神君在信中絮絮地叮咛他,且写道:“豫宁千六里,尺牍寥几行。愁肠寸寸短,思情绵绵长。”

看到最后,又是一句:

“予一无长物,无以奉君。唯取丹心一片,形诸笔墨。”

信底皆是些昔时废去的天书纸,每一页上皆书着关乎他命理的青蝇小字。恐怕是在修订天书时有了纰谬,神君便一遍遍矫改,故而积了厚厚一叠废纸于此。

祝阴捧着那叠麻纸,心痛如割。

他仰首张望,青瓦小院里似是哪儿都留着神君踪迹。神君屈着腰,在荫里拾槐花。神君与他伏于海缸上,望着水中金鲫扑哧哧地笑。神君在幽静窗几前写字,一抬眼,目光同他撞了个满怀。西牅斜月,神君与他卧于罗汉榻上。祝阴抱着神明,将唇与他相叠……满院皆是神君的影子,可满院皆不见神君的影子。

神君留下一物,是曾于其死前剜下眼目的银鎏金剑。那是祝阴曾使过的降妖剑,不知怎的竟被神君画出了实体。祝阴捧着它时只觉沉沉甸甸,血光逶迤,在百炼钢刃上勾勒出曾杀害的妖魔姓名。

出乎意料的是,祝阴在其上看到了神君的名字:“文坚”。约莫是死前沾了鲜血罢,神君的名姓赫然显于其上。

祝阴见了那名儿,分外爱惜那剑。神君的魂神灰飞湮灭,在凡间也不曾留一点踪迹。只有那明晃晃的血光仍提醒着自己:曾有一人活于此世。

给神君下葬的日子到了。

神君逝后,祝阴常抱着他不撒手。蛇信小心地点着那冰冷的唇,可神君却再未睁眼,且身躯有溃灰之相。小蛇想起神君在世时常言,“坚为土刚”。他既名为“文坚”,那便是自土里而生,又总归要落回土里的。

祝阴此时可化庞巨龙形,他用牙削了口棪木十二元老房,给神君穿好寿衣素袄,裹上绣满蟠虺纹的绸衾,将陶碗、小盆不舍地放入棺里。他削了神君样貌的小木人儿,在每一件葬器上画了小蛇,如此一来,神君长眠于地下时,会有无数条小蛇陪着他。

做罢这一切后,祝阴靠着寿枋,将脑袋枕在木边上,静静地望着棺里的神君。那面庞白如雪羽,素似沉冰。只是少了生气。祝阴痛悔不已,他不该欺瞒神君,神君早如临渊而立,他的谎言将神君狠狠推了一把,令其坠入黄泉,万劫不复。

祝阴忽而潸然泪下,他喃喃道:

“神君大人,祝某无家可归了。”

下葬后,紫金山上少了万点欢喧,添了一座孤坟,多了一个伤心人。

祝阴不敢再居留紫金山,那儿的风里浸满了哀愁,那儿的溪流潺潺,似永无止境的悲鸣。他乘风飞往山下,坐在琉璃檐上,望着列市中风帘翠幕,行客纷纷。

祝阴揪住巡查的值年功曹,命他解了凝冻凡间时光的宝术。可将那术法解开后,他失落地发觉,尘寰中无一人记得神君。

竹瓦之上,祝阴迎风坐着。他瞧着凡人们簇拥于街市之状,女子们去欢喜翻弄那摊铺上的焉支、双股钗,香客涌去那琉璃砖金刚佛像前跪拜,面上皆喜气洋溢,心里却似吃了黄连一般苦,一股无名火涌将上来。

他想,为何无人知晓神君名讳?

为何曾有一人为天下苍生解尽苦厄,呕心沥血,可到头来却无人记得其功绩,却倒头去拜些金粉空壳?

神君无数次疮痍满身、遍体鳞伤,无数次皮开肉绽、血肉模糊,便是为了替世人承难。

为何世道如此不公,竟让鞠躬尽瘁之人籍籍无名?

瞪视着众人的金眸渐而染上血丝。祝阴猛一咬牙,起身拂袖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