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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47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神君大人?”

祝阴扭头望去,却见神君跌落在一地麻纸间。

那张脸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惨白。而祝阴此时才猛然发觉,落在天书纸上的不是批红。

而是星星点点、成千累万的血痕。

第三十三章 人生岂草木

雨淹旬月,浑河滚浪。

神君独自坐在书斋里,听着雨点儿狂躁地敲击着檐上青瓦,伏案疾书。

死的人太多了,每改一人命理,他便要将与那人有牵连的人的命理皆改过一遍。命运犹如蛛网,每一人皆与其余千百人紧密相结。

汗水自额上垂落,不知觉间,他发现血已落满天书纸页。

神君怔怔地抹了抹口鼻,摸到了一手猩红。

代人受难,筋裂骨折乃是常态。神君抖着手自怀中取出绡帕,捂着口,颤巍巍地爬起。

他踉跄着行至祠室里,将勾莲纹香炉自神龛上捧下。将点着的线香放进铜鹤香插里,神君跪于拜垫上,凝望着香灰簌簌飘落。

青烟飘袅,在半空里结成仙人的模样。但见那烟气里浮现出福神的模样:口角春风,长须分垂五绺,一件大红花衣撑得鼓囊。

见了他后,神君伏身叩首,道:

“小民……见过福神大人。”

自从天顶坠下后,神君便做了个摧眉折腰的草民。他昔日曾司生杀,在九霄上享众星官拥敬,连三神尚敢慢待。如今却只得俛首系颈,跪拜于福神之前。

福神见了他面色贫弱、柴毁骨立的模样,呵呵一笑,抚须道:“这不是大司命大人么?您逃了天牢刑罚,去凡世里高就,居然还记得老儿等神,真是惶恐、惶恐呐。”

老头儿的眼珠滴溜溜打转,似是想究察四周,看神君此时究竟在何处,好吩咐天将来拿人。可惜神君早留有一手,在祠室边角埋了符,又在四方挂了黑布,遮住室内陈设,教他看不出是在何处。

神君知福神不过假意而笑,只揖了一揖,轻咳着道:“福神莫要折煞小民了。小人如今是戴罪之身,却也有事斗胆询您。”

“是何事?”

“如今天下百六阳九,已至大渊献之岁,灾祸蜂起,人世却全无一点福分可与这厄难相抵,前些年也非征福分税之年。”神君说,“敢问福神大人,人间的福泽如今究竟去了何处?”

他口气咄咄逼人,却因咳嗦不已而显得恹恹弱质。福神听了这话,只是一下一下地捋着须,笑道:“福份么?”

一个歪心邪意的笑自老头儿嘴角缓缓划开。

“自然是全取走了!”福神猛然瞪眼,朝神君吹胡龇牙,“轻贱凡人,有甚资格可享天下福气?与其给常人浪费了这福命,不若咱们自己享用了便好!”

“何况,”他嘿嘿一笑,“你以为老朽为何要取走人世福分?一是大渊献之岁将延续一甲子,那微薄福分不过杯水车薪,不若取走。二是为了膺惩你啊。你目无上官,还竟敢将咱们福禄寿三神皆踢入那腌臜尘寰,教我等吃尽苦头。你那时如何骄易咱们,我如今便教你遭甚么罪……”

飞烟如织,烟气里又款款现出两个立于福神身后的影子。一人是着绛色团领袍的禄神,捧着只玉朝笏。另一人是凸额白须的寿神,撑一龙头杖。

三位一品大仙袖里藏刀地一齐对他笑,笑里透着说不尽的阴险:

“大司命,若你当初敬小慎微些,咱们也犯不着来报这一箭之仇。所以究其根本,如今凡间汪肆浩渺,全赖你一人之过啊。”

话音未落,神君便猛然伸手,掐断了香炷。

青烟倏时散去,三神的影子消弭,祠室内陷入一片死寂。

神君静静跪坐着,攥着麻衣的手指拢紧。谎话,福禄寿三神说的尽是谎话。他查过天历,不知为何,自今往后会延续一甲子的大渊献之年。三年大旱大水便能教人间几已毁灭,何况一甲子?太上帝也曾与他道,这个世界总会陷于灾荒,可众天仙噩噩浑浑,非但不想法子救世,反觉此世既注定终结,不若在天上鼎铛玉石来的好。

因此,即便他对三神礼遇有加,那三个老儿也会看不惯他那一心救世的心思,还会对他捏怪排科。

只有他一人欲面对、甚而是想排解阳间苦厄。

暮色凛凛,祝阴御风自天坛山归来。

神君唤他入祠室,他俩在残损的文昌帝君铜像前相对盘坐。神君垂着眼,目光在地上游弋,良久,他才轻声开口道:

“我要将这尘间的天书,全数改写过一番。”

祝阴愕然,猛地站起。

“神君大人,您在说……甚么话?”他想起神君身心交瘁、气若游丝的模样,拼命摇头。上回他寻米归来,却见神君昏厥于满室天书之中,纸页上血痕星点,一时间仿若五内俱崩。“遭难的只是金陵罢?何必要将尘世命理皆改写过一番?”

祝阴偷偷将海岱的惨景藏在心里,他知道如今天下不止金陵,恐怕各地皆疮痍弥目。海岱亦遭了旱蝗之灾,飞蝗遮天蔽日,草木、牛毛皆被啃落,饥民瓶无储粟,炊骨爨骸,甚而吃起了蝗虫。

但祝阴心中仍抱一丝希望,他急切地道:“或者……您知这灾变根源为何么?究竟谁人是幕后黑手?您若能给祝某指一条明路,祝某当即去将其揍个屁滚尿流!”

神君摇了摇头,“没有幕后黑手,即便说有,那也是命理、天道。”

“人世本是阴阳相和,福祸相倚。可如今福分已尽,只余祸端。绵亘不绝的灾患会使人世灭亡,众神料见此事,又将世间撇弃一旁。”神君深深叹息,“如此一来,尘世更乱。”

祝阴问:“那为何人间的福分会尽?”

神君怔愣地抬眼。

祝阴又道:“是不是天廷里的神仙将福分享尽了?那祝某飞上天去,将他们杀绝,不便好了?”

他变回了小蛇的模样,盘在拜垫上,阴狠地磨着牙。

神君笑了,“你杀了他们,一切也不会有改变。被耗尽的福分不会再回来,尘世也会消亡。只有从头开始,将一切尽皆扭转。”

神君形影单薄,像一簇孤仃仃的烛焰,摇摇颤颤,随时会熄灭。祝阴瞧得心痛,摇头道:“九霄上有名姓的星官即有一千四百六十五人,天将更是千千万万,为何这重担要独落您一人身上?您光是改千人命理,就已亏弱至斯,若是将红尘中命数改尽,您岂不是会……”

“灰飞烟灭”这个词儿还未出口,祝阴便忽见神君微微倾身,指尖轻按在自己唇上。神君望着他,那眼眸里似有粲焕星光。

“不会的,我心坚如铁,这些苦痛摧折不了我。”神君说,“只是往后我需长住紫金山,一心重写天书,你能时而来瞧我一眼么?”

祝阴心尖一颤。他学有所成后,回天坛山的时候便少了些,不过是在祸殃来时感念无为观人教化之恩,时不时将河里捞上的指宽鱼虾用篾篮盛了,悄悄放于山门前。

“不是‘时而来看您一眼’,”祝阴认真地摇头,“是我会‘时时留在您身边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