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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38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祝阴抹着泪别过身,可方踏上石阶一步,便听得身后的神君道:“慢着。”

红衣少年回过身来,看见神君背着手。忧思犹如乌云,重重叠叠地堆在他脸上。“你莫要挑食,若观中有白饭、白蒿菜,你便随着他们一块儿吃。别吃些蛙子、蝈蝈了。”

祝阴点头,回身又在石阶上踏出一步,这时又听得神君说:“等等。”

“夜里入睡时记得盖好寝衣,莫要踢翻了,感了风寒。”

祝阴点了点头。他每踏上一道石阶,便听得神君嘱咐一句。

“记着需尊师重道,师父授予你的道法、口诀需每日熟诵,牢记于心。观里人人皆能做你师父。”

“雨天地滑,你慢些行,少溅些泥水在身上。”

“山中时有水鬼、鳖怪出没,你仔细些,别与它们缠打。”

叮咛声伴了一路,祝阴在石阶上走走停停。他终于忍不住再度回头,愁眉泪眼地对神君道:“神君大人,不如您也与我一齐进了观里罢!”

树影婆娑,犹如一片碧沼。神君一身寒酸的麻褐草屦,拘谨地站在阶下。见他回首,苦涩地一笑。

神君没再叮嘱他,望着他的眼里藏着浅淡的怀恋与哀伤,最后只道。

“再见,小蛇。”

霁天如洗,槐疏影寒。祝阴忽而鼻头一酸,他伸臂向神君用力挥舞。

“神君大人,我很快便会回来看你的!”祝阴信誓旦旦地说。他怕自己又要难看地落泪,赶忙紧了笈囊,三步并做两步奔上石阶。心里像盛满了酸浆,他抹着泪花,飞奔向无为观山门。

无为观果真如神君所说的一般,地狭人稀,几间荆梁屋尘头大起,风雨飘摇,似老汉嘴里将掉未掉的牙。

迎祝阴进山门的是个瘦削青年,一张脸骷髅似地包着肉,眼圈极黑,似被烟熏出来的一般。那青年道:

“欢迎,欢迎,祝师弟。听闻你是文家的文坚公子举荐而来的,他早些时候与师父打过招呼。请随我来。”

原来神君的名字叫“文坚”。祝阴想,悲伤忽如一道细丝,密密匝匝地缠在心头。他一直不知此事。

穿过西落的昏光,暮色窅冥,天穹透出苋菜似的紫色。两人穿林而过,来到斋室之前,那青年道三洞剑尊正在室中盘坐。

祝阴方才得知那青年名唤“迷阵子”,平日极是勤恳,夙兴夜寐,观中杂务皆由一手操办,一人能顶上五人的活儿。也正因如此,迷阵子劬劳非常,连观中师父也时常劝他及时休憩,生怕他真会劳累而死。

别过迷阵子,祝阴踏入斋室。竹摇清影,树色如苔,一白衣女子正坐于壁下,盘着两膝。

见了那女子,祝阴吃惊得合不拢口。他认得此人,是街角矮墙边坐着的那女乞丐!

那女子见了他,倒也不觉惊奇,只吩咐了他几句,要他每日卯时便需来诵早课、坐圜堂。观中共有两位师父,她授剑,另一位授丹道。

“我道号天穿。”那女子最后道,霞光如瀄滵洪流泻来,似为她的面容施上艳丽红妆。“你可叫我师父,亦可唤我‘天穿道长’。”

祝阴战战兢兢地听着,罢了,他忍不住问道:“师……师父,咱们是不是……在何处……见过?”

那女子笑了一笑。“人生百世,一世即三万余日,交游逢离,怎说得清见过还是不曾相识?”

她说得含糊,祝阴也只得点头默认。

观里还有一位师父,几个零星弟子。那师父名叫“微言道人”,是个瘦巴干瘪的小老头儿,如一截枯木。手脚细细的,没甚么肉,像鹭鸶腿。微言道人教祝阴如何择友、择地、筑炉,炼五花八门的仙丹。祝阴吃了药饵,半夜变回一条吐得翻江倒海的小蛇。

微言道人极严苛,不爱笑,每回炼丹的赤土色鸡肝、薄酒、檞树皮斤两皆算得分分明明,且不准人撒谎。祝阴有些怕他,他手里的寿杖随时会变成打人的刑杖。

一日,祝阴坐在斋堂槛木上捧着瓷碗,埋头吃蕨菜拌饭。微言道人背手行过,忽而驻足,微微躬身。

祝阴心头一紧,见那只枯瘦老手攥紧黎杖,生怕自己犯了甚么大过,这老儿要来打他。此时却见微言道人起身,从地上拾起一枚饭粒。

“‘时人不识农家苦,将谓田中谷自生’呐。”微言道人念了一句诗,将那饭粒放进嘴里,凹陷的两只眼望向祝阴。“小娃仔,荒年离咱们不远,你需时时谨记勤俭,莫要奢骄。”

他又伸出瘦得皮包骨的两臂,道:“瞧见我这身排骨了么?皆是灾荒时饿出来的,咱们修道便是为辟谷,脱凡肉桎梏。”

祝阴捧着碗,好奇地问:“等咱们修得道成,不必再吃饭,那余出的大米应如何处置?”

微言道人微微一笑,露出一个鸡骨支床的笑容:

“自然是送予那些需进食的人。”

观里除却迷阵子外,还有一个女弟子。那女弟子叫左不正,虽是左家千金,却遭本家鄙夷。她平日里着一身褒摆缎秀深衣,两只脚裹得如荷尖,怯生生的,说话犹如蚊鸣。

祝阴路过鼓楼,却见檐墙角的阴影里缩着一人。左不正怯缩地探出一只眼,悄悄望着他。

祝阴对她打招呼:“你好!”

左不正吓得浑身一耸,从墙角后跳出,磕巴道:“我……我不好,不对,你……你好……”

祝阴说:“你是左师姊罢?我是祝阴,平日里少与你打照面,怠慢了礼数。”

左不正低着头,脚尖在地上画着圆:“不、不怠慢……”她支支吾吾了一阵,总算开口道:“我常遭左家冷眼,不必把我当那家中的小姐……”

祝阴歪着脑袋道:“师姊就是师姊,和左家有甚关系?”

他着实不明白凡人的家族、血缘一事,神君要他叫甚么名儿,他便叫甚么名儿。只是他说罢此话,便见左不正的两眼慢慢亮起,光芒像月牙攀上了柳梢。

“谢谢你,祝师弟。”她红着脸,垂下头,“你是个好人。”

除了人之外,观中亦饲着两只灵宠。一只三足乌,一只玉兔,都是贪吃的性子。它俩常去捉卫河里的小鱼,放在青瓦片上烧来吃。祝阴馋得口水滴答响,去与它们争食,不免得露出些做蛇时的性子。久而久之,三足乌见了祝阴,便会惊恐地大叫:

“冬瓜蛇来吃咱们了!”

祝阴和它们耍闹时亦不再装人,暴露一身蛇性。他趴在地上,动着肚皮,面露凶光地追着它们大咬,叫道:“把烤鱼交出来,我便不吃你们!”

无为观中的日子清静而安逸,众人感情交洽,一团和气。转眼间,一年光阴如流水而逝,祝阴随着天穿道长习剑,总被她打得四仰八叉。她的纸伞中宿元灵,可化五柄利剑,杀得他屁滚尿流。渐渐的,他能接下天穿道长一剑,继而是第二剑、第三剑……当他用剑斩落来犯的水鬼时,忽而发觉自己已有所成。

天穿道长亦十分满意,她撑着纸伞,在槐荫里看祝阴舞剑,微笑道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