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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37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小蛇恹恹地道:“神君大人,其实我是个大骗子,我诓了你。”

它翻身过来,慢吞吞地在布被里爬动。

“我才不是甚么烛阴,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不是。我连龙种也不是,就是一条小蛇,以前曾有方士不慎在浮翳山海身亡,我叼走了他的褡裢,在里头发现了本精怪图册,里面画的烛龙有倒山倾海之能,有重峦之高,我很是艳羡,又见我身上有同它一般的赤鳞,便冒了它的名头。”

小蛇又蜷紧了些,“可到头来,浮翳山海的龙种谁也没上当,只有你这糊突傻蛋被我骗着啦!”

心在怦怦地跳,小蛇含着泪,它终于将心底话对神君倒出。它想说自己不过是一条地里爬的长虫,再如何修道也不可能成凌氛乘云之龙。

神君却道:“你是龙是蛇,又有甚么打紧的呢?你成了龙,每顿要多吃一桶饭么?”

小蛇拼命摇头,表明它不是一只饭桶。

“那便成了,小蛇就是小蛇。”神君阖着眼,梦呓似的道,“哪怕你是霄上之龙,我也会一直称你作小蛇。”

月光像鳞鳞细浪,荡入房中。神君枕着手,说,“何况有些话,只要出口便会成真了。”

黑暗里,小蛇扑眨着泪光盈盈的金眸。泪珠滑过颊,晶莹的水迹像一道伤痕。

过了许久,它怯怯地道:“神君大人,若我不是烛龙,修道也无用,我能不离紫金山,一直伴你身侧么?”

神君摇了摇头,“不管你是甚么精怪,化了形后,总应去学些道术护身的。”

“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,方才这样说的?”

“我没生气。”

小蛇却道:“秋兰姑娘说,生气的人总口是心非。”

寝衣里有些窸窸窣窣地声响,像是蛇在游动。神君被滑凉的触感惊得睁眼,冰凉化作了温热,一个影子剪去了洒于他面上的月光。有人俯下身来,用唇在他的面上描摹。吻像雨点,细细洒落在他的唇上。

神君惊骇,猛然起身,却被那人扳住了下巴颏儿,深深地亲吻。那人的金眸如朦胧澹月,垂落的墨发宛若乌绸,肌肤在月色里莹莹发亮,如羊脂玉石——是不着寸缕的小蛇的人形!

“你做甚么!”神君被吻得昏头胀脑,待小蛇放开他时,他愕然地道。

小蛇钻进寝衣里,伏在他身侧,睁着眼天真地望着他。

“你还生气么?”

“我早不气了。”神君说,小蛇看见像有一片晚霞落在其面上。他伸出两手,环在神君腰侧,只觉神君如露于秋风中一般瑟瑟战栗,单薄而可怜。神君蹙起眉,道,“可你又是怎地一回事?谁教你这些事儿的?”

“哪些事儿?”

神君的目光像蛾子般飘来飘去。半晌,他咬了咬牙,红着脸道,“亲……亲我的事儿。”

小蛇不曾见过这样的他。当它还是一条巴掌大小的走地虫时,只觉神君高大宛若山嶂,化了形后再看,却觉他瘦弱不堪。小蛇说:

“是秋姑娘教我的。她说,一个人生了气,便会开口骂人爹娘。要教一个人消气,便只能把他嘴巴吃掉,教他骂不出声儿来。”

神君听得默然无语。他说,“你少和她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。你再这样做,我才要生气。”他爬起身来,望着小蛇,“如今想得如何了?还欲去修道么?”

风在窗外逡巡,呜呜咽咽,似吹散的箫声。摇曳的树影像燕子一般掠过棂窗,如霜的月华里,小蛇忽觉心口热如烙铁。他道:

“既然神君大人执意要我去,我便去罢。只是龙种如玉树,我为蒹葭,我不值得如此遭您上心对待的。”

他捏了个追魂诀,魂心显露出来。他的魂心像一簇枯黄香茅,萧萧疏疏,了无生气。小蛇望着神君,笑意里透出悲凉:

“您瞧,这便是我的魂心。我注定此生无大成,只可泯然于世间。”

魂心是天地生灵之根本,魂心若灭,生息亦熄。魂心多是凡人亦或精怪的内心写照,那能横折强敌之人的魂心也多势吞山河。

神君注视着在黑暗里浮现出的那枚魂心。若非与他交洽无嫌,小蛇绝不会给他看自己的魂心。那是一切生灵的软肋与弱点,是比心脏更为脆弱的要害。

他也捏了个追魂诀。青蓝的光如浪纹一般在他胸口漫散而开。小蛇惊奇地睁大了眼,它望见神君的魂心宛若火焰,火光在空里燃出一朵热烈红莲。

神君伸出手,触碰自己的魂心。烈焰燎上指尖,神君将燃烧着的指缓缓移来,继而抚上了小蛇的魂心。那似茅草一般的魂心竟被点亮,像一枚孤烛,亦散着光芒。

神君说:“你瞧,我已将火给你燃上,你往后便可光烛九阴了。”

紫金山春冈蜿蜒,月色洗遍嵯峨。

神君从檐下解了束脩,用布包好,拾掇进笈囊里。叠好赤色襕衫,将斗笠拿来。他在红木案上铺开罗纹纸,提笔写下一条条路途上需谨记的要项。

小蛇终于松了口,愿离紫金山去学道。他此时倚在神君怀里,安顺得似一只狸奴。只是眼睛哭得红红的,眼角似搽上了一层薄胭脂。

“神君大人,给我起个凡人的名姓罢。”小蛇攥着衣角,忐忑道。“我是要进道观中修习罢?没个凡人的名儿,我怕他们起疑。”

灯焰犹如茸花,烛泪静悄悄地淌在盘中。

“祝阴。你就叫‘祝阴’罢。”神君写着字,道。“‘祝’乃祭主赞词者,古有巫祝,悦神敬神。”

“如此一来,我便是你专属的巫祝,是离你最近的一人么?”

小蛇欢欣地抬头,正恰望进了神君的眼里。那漆黑的眼里倒映着烛焰,于是便似残烬里燃起了明灯,暗海里升起了烈日。

雪白的月色侵上襟袖,夜色静谧如梦。他也似坠于梦乡里一般,等待着神君的回答。

“你于我而言,”神君微笑道,“早已是独一无二,并世无双了。”

第二十七章 人生岂草木

离开紫金山、上道观习道的日子到了。这一日草木芊蔚,漫山安石榴花红艳如火。祝阴背起笈囊,牵起神君的手,清风如一叶扁舟,载他们飞向远方。

他们在袅袅柔风里穿云破雾,下方雾水犹如老翁华颠,白茫茫的一片。不知过了许久,两人终至朝歌,落在一道苔莎色净水旁。

举首望去,山奇巘绝,满眼碧溪绿杨。一条石径蜿蜒而上,没入云雾,攀上山顶。祝阴望着高山,忐忑地道:“神君大人,我将入的道观便在这上边么?”

神君点头,“此处是朝歌黎阳天坛山,山上有一道观,名唤‘无为观’。待会儿看到了,你别嫌其敝败,观中如今有三洞剑尊坐镇,你随着她习剑,定会进益颇多。”

祝阴仍不死心,可怜巴巴地道:“神君大人教我不便成了?何必跑这山长水远之处习道?”

神君笑着摊手:“你要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教你剑法?莫要笑掉我大牙了。”他摆摆手,示意祝阴踏上石阶,“快去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