欺世盗命(235)
小蛇变成了人形,只一张脸是空白的。它乖乖地坐在舱板上,任秋兰宰割。秋兰拈起纤长的眉石,在它脸上作画。石黛画出夜一般的深灰,秋兰在盆里润了指,按着画出的线轻捏它的面颊,仿佛在抚着陶泥。那指尖像蝴蝶一般轻灵地在面上穿梭,教小蛇既舒服又快活。
不知过了许久,秋兰以巾子拭去石黛,说:“好了。”
她递过一枚山纹镜,小蛇在其中窥见了自己的脸。
此时的它仍不辨美丑,只觉这五官尚且周正。但若是旁人看来,定要惊叹此乃倾城之相。秋兰从描金盒里取来木梳,轻理着他化出的墨发,又取来鲜明净衣,给他换上。蜜色的烛光里,铜镜中映出一张英朗倜傥的脸。
小蛇左看右瞧,好不满意,遂问秋兰道:
“秋姑娘,你好巧的手哇。这张脸你是如何想得出来、又给我捏出来的?”
秋兰说:“我照着画上捏的。”
“甚么画?”
小蛇扭头去看,却几乎气昏了头。秋兰笑嘻嘻地从膝上铺的一叠画纸里抽了一张出来,递给他。
——那是一张本贴于城墙上的寻人画像!
秋兰微笑:“这似是哪个势家公子哥儿的画像。这公子走失了,家里寻他寻得心急如焚,便吩咐人画了贴在墙上,我顺手撕了来,又顺手也给你捏了一副这模样。左右人也丢了,你顶着他的脸,不碍事。”
小蛇愣了半晌,大叫道:“你……你、你这浑球,这是别人的脸,甚么叫不碍事!”
秋兰笑盈盈地道:“哎呀,这张脸难道不好么?若是碰上那势家寻亲,还能将你接入家中,保你后半生富贵无忧。你该谢谢我呀!”
过了盏茶时候,小蛇气呼呼地走了,秋兰靠不住。他顶着这张旁人的脸,只觉浑身不舒坦。要拿这张脸去讨神君大人的喜欢,岂不是等同于神君大人喜欢上了别人?
列肆喧哗,邸舍挤插。小蛇顶着人形,如同逃窜一般仓皇走过街巷。他捂着脸,似是不愿有人看见他的模样。
走到街角时,矮墙边缩着一排看照壁的断脚乞丐,边上坐着个着脏污得罗的女子。那女子头发蓬乱,满面尘垢,膝上放着一柄皮棉纸伞。小蛇快步走过,却听得她忽而开口唤道:
“喂,站住。”
小蛇站住了,两手依旧捂着颊,眼睛从指缝里望向她。那女乞丐声音空灵而清脆,像琼珠碎于池泉。她面无表情地端坐着,若非一身褴褛,看上去就似一座道尊像。
女乞丐道:“你是不是精怪?不必瞒我,我此月方杀了七百零八只妖怪,对妖气再熟稔不过。你一定是妖。”
她身上透出若有若无的霸山重镇之气,小蛇先惊出一身冷汗,旋即放下手,谨慎地点了点头。
女乞丐抬起头,目光如剑一般在他面上游荡。良久,她道:“你方化形?”
小蛇点点头。
“这张脸是从何而来的?”女乞丐道,“我见过这位脸,你变的人,我是识得的。”
小蛇嗫嚅道:“我……我看见寻人图画,便依着那上面的画儿变的。我方化形,还拿捏不好,便想习练……”
女乞丐淡声道:“你可知我若此时捉你去势家,可换得金山一座?你变的这样貌很危险,这一路上尽是势家眼线,他们会将你带回家中,若发觉你是妖怪,便会诬你作杀害他们家公子的人,对你严刑伺候。”
这番话听得小蛇抖如筛糠。不知怎地,他觉得这乞丐说的话会是真事儿,她能将他手到擒来,任意拿捏。
女乞丐道:“正好,我现在饿啦。我每顿需吃三个卤鸡腿,若我押你进势家,得了金山,便能吃上三万个卤鸡腿。乖乖跟着我走罢,如此一来,我便不会动粗。”
一刹间,杀意如潮而来,铺头淹过小蛇。小蛇一时动弹不得,又惊又怕,怕的是从今往后须得和神君天各一方,他硬着头皮,嚷道:
“我不随你一起走!”
“哦?”女乞丐危险地眯细了眼。
“你要我做甚么事儿,我都能替你做,就是不能和你一块儿走……”小蛇又怯弱下来了,咕哝着道。“我还有要照顾的人,若我走了,他便会难过……”
女乞丐静静地看着他,那锋利如刀的目光突而柔和了。
她说,“既然如此,那你便答应我一事罢。”
“甚么事?”
“你方化形,形容还未定下罢?我想要你变成一人。”
女乞丐低头,用纸伞尖在地上比划,不一会儿便画出了一张脸。
小蛇蹲在她面前,抖抖索索地念变化诀。女乞丐看着他艰难地塑着脸,伸出手替他定形。不知怎地,小蛇忽觉得那画出的脸与她的面容竟有些相似。
待塑完面,女乞丐放开他,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。她的目光忽而一颤,似有风花垂落绿荫。
她的指尖在他面上战栗着流连,像在描摹着久远的往昔。
“对,十数年了,他应是生得这般模样……”她低声道,声音里饱含哀怜。
看了许久,她忽而放开小蛇的脸,道。
“好了,你走罢。”
小蛇稀里糊涂地走了,一步三回头。他望见女乞丐重新在墙角坐下,再一动不动了,阳光洒落在她身上,似为她披上金色袈裟,她宛如一尊泥塑。
他跌跌撞撞地去了石婆庙前,驴车熙来攘往,神君正在那儿摆开画摊。年画在竹架上沙沙摇曳,像挂于枝头的累累硕果。犹豫像一块石头,沉甸甸地压在心头,小蛇在矮墙后徘徊,他不敢顶着这张脸去寻神君,怕又被神君嫌恶。
正在此时,一群喇唬提着哨棒行过,正恰瞧见神君在桌案上俯身作画,便打着唿哨上前去,眼里闪着荒淫的光,嘻嘻笑道:
“小娈儿,你又来此处招揽生意?”
神君抬起头,认出他们便是上回来寻衅的地棍,神色登时不悦,眉心像拧了结。他厉声道:“我只做正经营生,你们来寻的皮肉腌臜事儿,我一概不做。”
“谁知道你做不做?”有人嘿嘿笑着,伸手来摸他,“说不准你白日里在纸上作画,晚上便要人来在你身上画画!一个低贱小唱儿,在咱们面前假作甚么清高?”
一旁的人窃语:“先前跟着他的那条咬人长虫不在,咱们不若将他拖进巷里,早点办了事便罢!”
说着,他们便挤挤攘攘地过去要揪神君的衣袖。神君浑身紧绷,如将发的弓弦。一点墨迹在指尖流淌,他目光戒备,欲寻准时机发用宝术。
正在此时,一个影子忽而横进他们之间。
喇唬们本欲将神君揪扯入巷中,此时定睛一看,却见一个头戴纸面的人拦在他们身前。那人身裁瘦削,着一身艳丽红衣,纸面上画的是一只吮血化蛇头,狞厉逼人。
“你们要同谁办事?”来人开口,声音冷冽,犹如重嶂之霜。“带上我一个可好?”
众喇唬目瞪口呆,可还未等他们发话,便有一阵乱风狂掠而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