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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3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爹,救我!娘,救救我……”那被叼起的小孩儿惊恐地大哭,哭声像一阵风,掠开了所有长窗。

有乡民冲来,用扁担使劲儿鞭赤蛇,红着眼大嚷道:“杀千刀的妖兽,放开他!”

赤蛇垂首,它脑中混沌昏沉,只觉人声喧闹无比。人群像蚂蚁一般自门罩里涌出,朝它踢打。它望着那密麻的人群,只觉似一碟呈于案上的美味珍馐。

世界变得鲜红,昔日这些凡人曾像泥沙一般俯踏它,而如今它终得弯下身,狠狠践过这群奸恶凡人。

赤蛇在巷道中横冲直撞。它望不清前路,却听得此起彼伏的恐惧叫声,像碎瓷般裂了一地。有温热的水液扑面而来,它伸舌一舔,旋即满足地喟叹,是凡人的血液。

“快请方士来……”

“是妖物,妖物!”亦有人求怜:“放过咱们罢……”

它朝着有声儿的地方乱咬一气,咬到了不少腥甜的血液。这血虽不算得可口,却似能教它醉山颓倒的烈酒。心像鼓槌一般猖獗擂响,它浑身燥热。

许久,嘈杂之声平歇,四周像一片息了风浪的湖水,只余死寂。

火光似在远处亮起,有怒喝声、马踏声如浪潮涌来。那应是前来讨伐的人群,血糊住了赤蛇的眼,它只能朦胧地望见影子。赤蛇餍足地张开口,两枚獠牙闪闪发亮。

它感到有一人先至,拦在它的身前。那人喝道:

“停下!”

赤蛇不愿停下。它已明白自己能凭人血而骄横于世、攻无不克,于是它宛如离弦之箭蹿出,一口咬透了身前那人的身躯。

它听见了一声轻哼,鲜血顺着獠牙流入口中,那是宛若春风暖气一般的清流,甘香酣甜。

神智忽而归复,赤蛇的眼前迷影渐定,它望见细雨绵绵,淮水盈漫,河房灯影仿若春星,有一人拦于身前,胸腹被它獠牙贯穿,血色狰狞,正是神君。

神君面无血色,却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,咬牙在脸上撑开一点微笑,道:

“你怎么……跑这儿来了?还变得这般大。”

赤蛇怔怔地松口,记忆像湟鱼一般洄游,它认出了眼前人。

神君又轻轻拍了拍它:“回去罢,你的那碗粥水还未动呢……别浪费柴火了。”

巨大的影子骤缩,赤蛇倏地变回了往时形貌。小蛇从半空落下,坠在一地昏厥不醒的人群里,腹下流淌着黏腻的血。

它呆怔地望着这一片由它引发的惨景,突而放开声,如小孩儿一般嚎啕大哭。

小蛇回到了摊棚,一连闷在棚里几日,一动不动。

后悔像蛀虫一般蚕食着它的内心。它忽而发觉自己铸下了大错,吃了人血,它便会显出妖兽本性,愈要发狂,唯有神君之血可助它保有神智。

神君受了重伤,再度缠绵床榻,沾血的细布换了一回又一回。小蛇爬到他床前,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儿,蜷作一团,等着他伸脚来将自己踢走。

可神君未将它踢走,只是望着漏风的棚顶,忽而道:

“你别去偷铁匠铺里的铁砧子了,也莫再吃人血了,你若想变厉害,那不如去学道术罢。”

“道术?”

神君爬起来,倚着法轮围子,虚弱地点了点头。“我饲你神血多日,你应有了些法力,说不准能学会一件宝术,保你自身无虞。”

小蛇懵懂地点头。它确是听闻妖兽亦能拥有宝术,每一只妖,每一人的宝术别无二致,有能翻天覆地的强大术法,亦有只能劈柴生火、微乎其微的宝术。

它说:“我只是想叫你别累着身子……你是不是个插手偷儿?你的宝术是在书上写字,把别人的东西偷来么?那你为何不偷些茶饭乳酪、梨干芭蕉,反倒将凡人苦难窃来?”

神君发着烧,喘着气,却笑道:

“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,能成无人能成之事,亦能受无人能受之难。”

月矗天穹,波光万顷。神君在黑夜里上路,拖着病体,将它带回了紫金山。他们在青瓦小院里歇了些时日,神君在杉木书架上取下数册签占、堪舆、相术之书与它看,欲教它启蒙灵智。小蛇叼着木枝一笔一划地学写字,写出来的字儿也似游虫般歪歪扭扭。它呸掉木枝,痛苦地大叫:

“我不学甚么劳什子宝术啦,好难!我脑袋笨,学不会!”

神君坐在书案边微笑着看它,说:“那你想变强么?”

“想!”小蛇一蹦三尺高。

“你欲盖世无双,又意懒心灰,如何能登高峰,学有大成?”

听了此话,小蛇像霜打的禾苗,只得乖乖习字念书。

一日,神君出小院去水边采芦蒿,它爬上杉木架,翻得一册《化形》来,其中记着数种道法,亦载前朝些许精怪轶事,说那天竺龙夏时会化作蛇,鸟也可变作犬。小蛇用尾巴将书拨到尾,只见最后几页被撕去,残余的几页上书着几个字:“化人”。

忽然间,小蛇心跳如鼓。

它瞧着那残页,只见其上写甚么需先参“万物之总,皆阅一孔;百事之根,皆出一门”之理,其后方能悟化形之道。须先得道果,成仙体,将那变化诀诵熟,方才能化人。

而那口诀虽大半仍在,其后却已撕去,缺了寥寥几字。小蛇看着那缺损的几字儿,心焦如狂。待神君回来后,它爬过去,尾巴举着那册书,讨好地用脑袋蹭着布履边,道:

“神君大人,这册书缺了几字,您博见洽闻,教教我是哪几字罢!”

神君放下篾篓,将那书接过来一看,又放回了木架上,说:“化形对你来说还太早了。”

“为甚么?”

“你连宝术都未习会,学化形又有何用?做蛇的时候被人踩,化了形后赶着被人欺么?先学好如何借宝术安身立命再说罢。”神君不理它,从篓里拿出芦蒿,沥净了水,“何况,这术法得在心底里将你要化的形貌念个一清二楚,不然若是想偏半点,你便会化出个獐头鼠目的样儿来。”

“我想清楚了!”小蛇说。

“吹甚么大话?”神君掸它脑袋,“你先前雕我的木人儿,雕得脖硬嘴歪,风邪犯体了一般。”

小蛇将牙咬得咯咯响,挺着胸膛道,“我真想好了!”

它爬去褡裢旁,从里头叼出一本黄麻纸册,又爬去给神君看。

“这是甚么?”

神君打开一看,只见那纸册上笔酣墨饱地勾画着些媚色妍姿的女子,是河舫和十六楼里的名妓。这是供侍宴前的宾客看的花册,只在鸨儿手里有,不知这笨蛇是从哪儿窃来的。

小蛇得意地摇着尾巴,把自己在地上伏成妖娆的形状,道:

“我向秋姑娘讨来了这册子。你瞧你中意哪张脸?我变来讨你心欢!”

第二十五章 人生岂草木

神君没理小蛇,只是将那花册往怀里一收,便踅走了。过了一阵子,小蛇嗅得芦蒿在锅里散出一阵清香,它爬过去一看,只见火舌舐上绘着莺花女子的黄麻纸,花册正在灶膛里熊熊燃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