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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31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水鬼的尸身像炭渣子,渐渐沉进水底。降妖剑犹如觅食的猛兽,在画舫中逡巡。剑刃扎向了爬上二楼的水鬼,那只水鬼正拽着个女孩儿的手腕,死命往下拉。女孩儿高声尖叫,叫声像是瓷碗破裂的声音。

降妖剑刺穿了水鬼的脑袋,霎时,乌黑的鬼怪像被抽去了一切劲道,软绵绵地掉下来。少女也被扯下了画舫,扑通一声掉进水里。

神君见状,赶忙脱下葛履、大褂,一个扎猛子没入水中。初春的水冰凉砭骨,他潜进水底,四处张望,却不见那少女身影。

人去哪里了?神君心焦如焚。

憋不住气了,他赶忙往水面游去,可此时却忽而牵动了胸口的伤。神君呛了口水,河水裹着窒息感,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。他捂着心口,看见泡沫像小鱼一般往水上游去,可他却在慢慢下沉。

他本是要跳水救人的,这下自个儿却要淹死在这里头了。

意识渐渐模糊,神君自嘲地想。可正在此时,他忽觉腕节被有力地抓住。一只玉腕伸来,紧紧捉住了他的手,与此同时,小蛇钻入水中,发狠地叼住了他的后襟。

神君被拉出了水面,拉到了船板上,一个劲儿地咳着水。惊叹声蜂起,众人声音里藏着艳羡。神君狼狈地抬头,却见那只紧抓住他的手是方才他欲救的那个少女的。她着件桃红凤尾裙,亵衣湿淋淋的,曼妙地贴着身子。粉面窈窕,杏眼柳眉。说是女孩,却也不对,她眼角薄红飞起,清艳里透着几分妩媚。

议论声传来,隐约地落进神君耳里。有人啧声道:“那小子是谁?真是好福气!”

“做了落水狗,哪儿算得好福气?”

“唉,你不识得么?把着他臂的不是别人,是旧院头牌呐!”

鼠祟的目光在湿透的裙衫上流连,窃窃私语声像蚊蝇似的盘旋,那桃裙女孩儿忽而跳起来,叉起了手,对岸上拿鬼祟目光打量着她的人厉声叫道:

“滚!”

凤尾裙少女神色凌厉,又略显出几分泼辣撒野,全无倌人们的娴静模样。她伸出指,吊眉撇嘴,破口大骂,“一群老死公,驴吊入的,子儿都没纳来几个,在这儿瞧甚么姑奶奶的好风光?啖狗粪去!”

孤老们听得瞠目结舌,龟公们爬上岸,举着木棍撵起人来了。不一会儿,河岸边便空荡无人,只余一些枯柴似的水鬼残肢,静静地浮在一片葱绿的水烛草里。

神君抱着湿漉漉的小蛇,亦对眼前此景目瞪口呆。那桃衣少女回过身来,却敛了恶容,笑盈盈地福了身:“方才多谢恩公相救。”

先前那副恶声恶气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,她笑靥如花,眼瞳熠熠生辉,似泛星河。“小女子秋兰……不胜感激。”

第二十三章 人生岂草木

秋兰是旧院里的头牌,传闻她是大梁人,爹害了暑热死了,娘改嫁他人,只撇下她孤仃仃的一个。秋兰像一朵浮萍,飘到了秦淮河边,勉强安顿下来。她性子直爽泼辣,敢对喇唬顶口大骂,很讨得姑娘们喜欢。

神君救下她后,她时时在画舫上挥着鲛绡,笑嘻嘻地唤住在河边漫步的他和小蛇,迎进舫里,招待一只咸板鸭,两碗白米饭。从此往后,神君和小蛇饿得前胸贴后背时,就爱去水边胡遛。

一日,一人一蛇从画舫上心满意足地下来,摸着滚圆的肚皮,连打出的饱嗝都是盐水鸭味儿的。小蛇慵懒地挂在神君臂上,懒洋洋地道:“神君大人,那个秋姑娘真是个好人呀。要不咱们住河边好了,每日在水边遛上一遛,等着她招待咱们入船去吃饭。”

神君拿指尖掸它脑袋,“那饭花的不是咱们的钱,是秋兰的子儿,你这小白眼狼怎吃得这般心安理得?”

小蛇扭着脑袋,说:“我不是白眼狼,我是蛇。”过了半晌,它忽而忿怒地大叫,“不对,我不是蛇,我是烛阴!”

神君说:“甚么烛阴?我瞧你弱得似一只小菘菜。”

小蛇被他激怒,在他怀里跳得像一条被冲上岸的鲤鱼。它想高声大叫,宣扬它乃尊贵的龙种一事。出了浮翳山海后,它处处受凡人轻贱,就连神君也轻看它一等。

它正要亮出獠牙,啃咬神君,迎面却忽地飞来几枚碎银。神君眼疾手快,出手如风,五指一夹,将那钱币挟在手里。正在此时,几个着盘领袍、佩玉玦的纨绔子弟踅了过来。他们目光淫邪,视线在神君周身逡巡,似是饿狼在觊觎着一块肥肉。其中一人突而伸手,捉住了神君的肩,亵猥地道:

“喂,小唱儿,几多钱能买你一夜?”

小蛇听不懂他们说的是甚么话,却觉神君的神色忽而古怪起来。神君生得是副弱质少年的模样,发似黑玉,肤白如瓷,清润倜傥,眼眉流盼间仍留着任大司命时的冷峻,却为谋生计笑出了月牙儿似的弯弯嘴角,比起抹厚重米粉的男伶要好看许多。他俩又时而在秦淮河边走动,竟被认作流娼。

听这问话,小蛇想了想,平日里向神君祈愿的人都只纳予他二十文钱,于是它便天真地道:“二十文。”

听了这数儿,反倒轮到纨绔们神色古怪了。一人扑着春游画扇,和其余几人面面相觑,支吾道:“这蛇会说话?”

“如今世人爱饲灵宠,倒也不见怪……”另一人道,目光又落在神君身上,“只是这小唱儿,真……真是价廉物美啊。”

神君在此时掐了一把小蛇,道,“瞎说。”

小蛇被掐了一记,颇不服气,“我没瞎说!哪个人来寻你,你不是收二十文便了事?还是你个黑心窝子,会随时涨价?”

神君抓住它嘴巴,冷声道:“你就不会报价高点儿?你这贛头蛇,卖我倒是卖得起劲!”

小蛇听得稀里糊涂,不知神君为何要冲它发这般大的火。这时几位纨绔公子哥儿走过来,伸手扭住神君的臂,往他手里硬塞进几枚碎银,浮薄地嘻嘻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你就随咱们玩玩去。二十文能买一夜,这会儿你总能陪咱们几人玩上十天半月罢?”

神君把那铜板、碎银一并扔了回去,砸在了纨绔们的鼻梁骨上。他冷冰冰地道:“我不卖身。”

“那你卖甚么?”纨绔们摸着肿痛的鼻梁,吹胡瞪眼,大声喝叫。

“我卖艺,准确的说,是卖画儿。”神君笑了一笑,从褡裢里抽出一张绵竹年画,画上是执琵琶的仕女。“二十文一张。”

纨绔们瞠目结舌,他们对望半晌,忽而怒火升腾。有几人冲上前来,将那竹木画夺到手里,扔到地上,使力踏了几脚,高声大嚷:“咱们才看不上这等破烂画儿,只欲要你清白!予了你钱财,你不卖也得卖!”说着,便发狂似的伸手去扯神君的衣衫。

小蛇见那画宛若敝履一般被弃于尘泥中,几个乌黑鞋印横踞其上,看得它心如刀割。上头的画皆是神君叼着笔杆,动着僵硬的头颈一笔一划画成,不知饱含了多少日夜的心血。转头一望,又见那群纨绔动作横暴,神君的腕节上被他们掐出青紫手印。它的脑海中忽而有水鬼的利爪刺透神君胸膛的画面一闪而过,似有熊熊烈火在它心里焦灼。小蛇嘶声大喊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