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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29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它弱小如斯,又有甚么可助神君之处?小蛇望着鲜血淋漓的神君,泪流满面。

神君后退,自水鬼爪下抽离,他踉跄着跪坐,旋即有重重鬼影将其压覆。他拼力抵挡着一只刺来的鬼爪,那尖甲如镞头,想刺进他的胸膛。神君别过脸看它,血污遍布的脸上却露出了虚弱却明净的笑。

他说:“你能……帮我么,小蛇?”

小蛇用力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它哭叫道:“我想救你,可不知要怎么救你……”

神君说:“那就……请将来的你助我一臂之力罢。”他凝望着小蛇,像在看着一个虚幻将至的影子,“你觉得……你今后会用何等兵武护我?我用宝术向未来的你借来。”

小蛇不知他此问是为何意,可却忽觉醍醐灌顶。它在心里描摹起它将来的形貌,往时的它欲要巍然屹立于天地间,风雨难摇。它欲生长獠利爪,将一切敌寇碎作血泥。而如今它心底却生出了另一个愿望,它想要化作人形,不再是为神明所庇荫的虫蚁,而是与神明并肩而行。

冰凉之感自心中油然而生。它想到了一柄剑,剑刃应是百炼钢,剑柄应为银鎏金。这柄剑可破一切魔障,将眼前的水鬼斩落成尘。

“剑……”小蛇大声道,“凡世中的剑就像龙种的獠牙,我想用剑来保护您!”

刹那间,墨色铺陈天地。

墨迹在神君手中肆意撒泼,漆黑云雾的云雾似有了实状。神君在那四溢的墨汁里缓缓抽出一柄剑,剑刃如映日月明辉,是灵鬼官的降妖剑。

那柄剑猝然而出,犹如清霜,斩断水鬼身躯。

水鬼们惨叫着坠落,降妖剑光横冲直撞,将它们零割成细屑。待将水鬼们收拾停当,它烟消云散,重归于墨色之中。小蛇看得瞠目结舌,在与神君相处的这段时日里,它知神君“形诸笔墨”的宝术能以虚作实,甚而能画出过去、未来之物。这便是它往后会使的兵武么?身为妖怪的它,竟会在未来用着一柄降妖剑?

天上飘起冥冥细雪,苍山乱石间,小蛇叼着遍体鳞伤的神君,缓慢地挪下石阶。

“神君大人……”它低声呢喃,“以后的我,为何会成了灵鬼官呢?”

神君失血过多,两眼昏乱。他望着天,喃喃道:“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……”

“灵鬼官有何好?他们是天廷走狗,笼中玩物,牲畜不如!”

“嗯。”

“他们还杀了万千龙种,与咱们有血海深仇!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“神君大人,你也说两句呀,我嘴皮子都要动坏啦。我将来怎会成了那劳什子灵鬼官呢?”小蛇拖着他往金陵城里爬,气喘吁吁。

轻薄的月光在林间洒下来,似纤丽的纱。神君笑了,他孱弱地道,“你将来是甚么都不打紧,在我眼里,你都会是今夜的小蛇。”

“那我岂不是在你眼里永远都毫无长进啦!”

小蛇尖叫道。

“毫无长进又如何?那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宛如最初么?”神君呼着带血的气,恍惚地道,“同样的,我也永远会是今夜的我,会留在你身边,做你的神君。”

小蛇忽而心头一动。

树影离披,清风冷而净。杳冥的夜色里,它忽而瞥见天际高悬着一枚孤星。那星子映着宛曲的长路,像在静静凝望着世间,如一盏长明的灯。

“哼,我才不稀罕呢。”最后,小蛇道。

神君断断续续地道:“不稀罕便好。”

小蛇看他,却听他道,“失去了才知要珍惜。你若是稀罕了,那便是我已撒手人寰啦。”

小蛇咯咯冷笑,拖着他在雪地里前行。忧愁忽而如风般飘上心头,它望见神君阖着眼,墨发沾了血,柔顺地在颊边垂散。他的脸比雪还要惨白,似是要融化在这雪色里。它忽而发觉神君虚亏单薄,身裁瘦弱,仍似少年。

不,兴许他本就是少年,不过是强逼自己,要做俯瞰人间的冷酷神明。

风飒飒而过,满世界一片苍白。小蛇忽而道:“神君大人,我不管往后我会不会做那劳子灵鬼官啦,我想先做一个人。”

“为何?”血流进了眼中,神君闭上眼。

“因为我想要像人一般,生出一双手。”

“手有甚么好的?我瞧你用牙咬的那木雕,倒也活灵活现。没有也无妨。”神君喘息着道,“你莫非是想学剑,算啦,待你成了顶天立地的烛阴,剑只能算得摆设,不若驱风唤雨的好。”

小蛇没说话。

它想要一双手,并非是为雕工,也并非是想习剑。隐秘的念头藏在心底,像蝶翼般轻轻拂过心尖。

它想要一双手。

如此一来,它便能拥住神君。拥住那担负了世间无数苦楚的双肩。

第二十二章 人生岂草木

小蛇受够了自己软弱的身躯。它只有一截儿断麻绳似的身子,几颗米粒似的牙,在水鬼面前就像一条卑不足道的小曲鳝。它想要变得更强。于是它夜里溜进铁匠铺里,卷住砧子,气喘吁吁地将那铁砧拖回。它将砧子放在肚皮上,嘴里鼓饱了气,欲用肚皮将砧子也鼓起,结果却被压得动弹不得,哇哇怪叫。

神君这几日收了画摊,卧在罗汉床上养伤。听它这般一叫,强撑着身子起来,将砧子龇牙咧嘴地搬开,问道:“你在做甚么?”

小蛇喘着粗气,道:“我欲练一身板肋,把来欺负你的孬种都打跑!”

神君坐回床上,苦笑着躺下,不一会儿便没了声。小蛇气喘如牛,爬上罗汉床,却见神君裹着一张薄芙蕖被,面色灰败,犹如枯叶。一只手裹着洇血的细布,散出浓重的白芷味儿。他单薄的身躯上皆是水鬼噬伤,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似是在吐出血气。有缚魔链在,他的伤迟迟不愈。

神君病了,且病得很重,额头如烧起的烙铁。小蛇心焦如焚,它瞧神君无力同往日一般去煮粥吃,遂逮了几只蛙子,叼到神君床前。

“神君大人,请您用膳!”小蛇自豪地叫道,这蛙子是它在淮水边的香蒲丛里逮到的,它在那处蹲守了一日,劳形苦心。

一迭声地叫了几趟,神君皆无动静。小蛇爬上床一瞧,只见他烧得浑身滚烫,汗透重衣,如墨乌发被汗沾湿,一绺绺贴于额上。神君满面晕红,过了许久,方才勉力撑开眼皮,气息奄奄地道:“小蛇……?”

“神君大人,您好些了么?”

神君点了点头,艰难地坐起,挪下床去。他拾了些枣枝,生了火,烧了一锅滚水,将几只小芋艿丢入锅去。蛙子还活着,抱着芋艿在沸水里浮沉,不一会儿便熟了。神君将其捞出,放在捡来的直口碗里,浇上些梅子醢,递给小蛇。小蛇大快朵颐,吃得满口生香,不一会儿便将碗吃见了底。

小蛇顶着一脸梅酱抬起头来,忽而大惊失色,它忘了给神君留吃食!

它惴惴不安地望向神君,却见神君阖着眼,倚在椅腿上吐息。他虚孱无力,像一戳即破的泡沫。神君忽而睁眼,与它对上视线,吓了小蛇一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