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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27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易情转头望向那片海面,它像是由墨汁汇成,波光粼粼,熠熠生辉,却又幽晦不明。每一道水光折射出不同的画景,他觉得那仿佛是一团凝结的噩梦。

易情说:“我觉得……这不像是一段美好的回忆。”

少司命说:“回忆哪儿有好坏之分呢?你这辈子只发生过坏事么?”她望向海面,眼神忽有一瞬的飘忽,“不过,若是你走到了底,确还能支持得住的话,我向你保证,往后有关你之事,我一概不再干涉。”

“一言为定?”

“嗯,一言为定。”

锁链响了起来,像一条抽动的长蛇。被五花大绑的天书丢到了易情脚下。少司命抽去长链,微笑道,“现在,它也归你了,有甚么问题,你尽管问它罢。那条道儿太黑,我怕你孤单,将它让给你作个伴。”

天书爬起来,气得要跳脚,但也只能对少司命卑躬屈膝。纸屑像雪片一般飞舞,它隐去了人形,在易情周身飞舞。易情叉着手,笑道:“你这是在怜悯我?”

“不,”少司命撑着脸,摇头道,“我这是在恩赐你。”

“我快搞不明白你究竟想要甚么了,你想折磨我、弄死我,又要我去看过往的回忆?”

“因为那本来就是一种折磨。”

沉默中,易情点点头。“成,那我去了。有甚么账,等我回来后一并和你算罢。”

他扭过头,将目光落在那幽邃的海洞里。那里藏着少司命知晓、而他却忘却了的记忆。而当他全部想起之时,兴许他不再会是文易情。

少司命却笑道:“可你回不来了呀。你走到那条道的底以后,你还有余力支持着回来么?”

易情猛然瞪向她,却见她摆出一张他熟稔的笑脸。嘴角弯弯,仿若月牙,远山眉微舒,眼里含着春风。

“祝你一路顺风。”

少司命却道,那模样像极了秋兰,有着女孩儿特有的青涩与妍丽。她微笑着、平静地眺望着他,亲昵地唤道。

“……神仙哥哥!”

第二十一章 人生岂草木

水墨世界里,易情走入那片海面,一刹间,他感到了无尽的冰凉,那仿佛不是流动的水,而是凝结的霜。他举首张望,只见海水犹如缎子,裹着前路。洄游的狗头鳗与江豚好似巨大的乌云,拂过头顶。星蓝的海水反射着绚丽的光景,那是擢发难数的过往的回忆。

道路似是没有尽头,尽头幽深晦暗。易情向前迈出一步,却被人形的天书牵住了袍袖。

天书说:“……别去!”

虽无五官,可它那由纸屑黏连而成的面孔上仿佛浮现出焦急之色。

易情停下脚步,回过头,疑惑地望向它。

“为何?”

天书的面孔在斑斓的波光里阴晴不定。它吞吞吐吐地道:“你在凡世里的肉身已死了,这里是死后的世界,可这条道儿前头的东西却比死还可怖。我们若是留在此处,不再往前走,便永远不会遭受苦难。”

易情奇怪地望了它一眼,“你不是少司命的走狗么?她要我走这条道,可为何你如今却抓着我,要我留在这儿?”

天书语塞了,良久,它跺了跺纸片组成的脚,叫道:“总之,你别往里头走就是了!”

“不往里走,那我走回去扇少司命几个耳刮子?”

“不……不行!”

易情摊开手,道,“你瞧,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你是想教我永远待在这道口,陪你在这儿天长地久?让开!”他忽而一拳挥出,天书吓了一跳,散去人形,纸屑在空中纷纷扬扬,像落起一场小雪。易情横眉道,“我已受过惨绝人寰的二十二道刑,这世上还有甚么苦楚不曾受得?反正也苦不着你,你滚开些,别拦着我吃苦。”

他一气冲出几步,海洞里五光十色,犹如镶着璧玉。走了几步,易情回头望去,却见纸屑飘飘悠悠,重新堆回人形,天书孤伶伶地站在一片海色里,像一条落单的小鱼。

易情忽而于心不忍了,他走了几步,又回头一看,只见天书在后方亦步亦趋。他抬腿,天书也紧紧跟上。这回倒不似小鱼了,像一条听话的小狗。

“怎么,你不是说不让我往前走么?这会儿又心甘情愿地跟上来啦?”易情说。

天书忽而一颤,浑身的碎纸屑像被风拂过一般,簌簌作响。

它缓步走上前,藻荇在道旁纱绫似的飘游,像舞女婀娜的身姿。天光从海面泻下,栖留在它支离破碎的躯体上。

“既然你执意要前行,那便去罢,我会跟着你。”

天书小声道,似是有发怯。“因为我是你的影子。我们二人——形影不离。”

——

这条海底的孔道漫长无尽,却有极多犹如珊瑚一般的岔道。易情不知如何走,便随便点了一条走进去。他伸手去触那碎金似的波光,记忆忽如潮水般涌入脑间。

他望见市肆稠人往来,车马如川。他灰头草面,是方从九重霄上跌下的文昌宫第四星神君,大司命。他背着褡裢,自紫金山下蹒跚而行。几日之后,他到了金陵城里,在茶肆边搭起了个破摊棚,棚前摆开了画摊,身为神君的他卖字画过活,和一条遍体艳红的小蛇相依为命。

此时正近年关,神君多画些骐麟送子、吉星高照的年画。火红的年画被木夹钳在麻绳上,像一张张鳞片。小蛇吃了十天半月神君的血,已然伤愈,此时它趴在桌案上,伸出长好的獠牙,正咯吱咯吱地啃一块杉木。

木屑如蚊蝇一般飞舞,过了好一会儿,它似是啃出了形状,得意洋洋地叼着给神君看,“神君大人,你瞧!”

神君正凝神画着张富贵鸡神,听小蛇大叫,他淡漠地扭头去看,却见它口里叼着的是一只小木人。小蛇雕出了一只口歪眼斜的他。

神君将那木人拿过来,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番,道:

“挺好,只不过像是中风了。”

小蛇挺着胸脯道:“这个能卖多少钱?”

“不会有子儿进账,且你照着模样雕的那人还想将你打一顿。”

小蛇气急败坏,狂怒着开始啃桌板。牙齿落在桌案上,发出沙沙骤雨似的声响。神君慌了神,怕它把自己吃饭的家伙给啃了,将它拎起。小蛇破口大骂:“呸,你这没眼力见的,哪儿懂我阳春白雪的眼光?”

神君转身从麻绳上取下一只木架,把它聒噪的嘴巴夹上。

夜里,他们躺在四处漏风的摊棚里,筛谷似的打哆嗦。神君只有一件打了补丁的寝衣,盖在身上时仿若蝉翼。小蛇趴在神君胸口,一个劲儿地往衣襟里挤,叫道:“让我暖暖!”

神君睁开眼,翻了个白眼,仿佛不曾养过这般呱噪的玩宠。养一条蛇比饲一只八哥还要喧哗。

小蛇钻进他胸口,满意地贴着他的肌肤入睡。那胸膛十分暖和,仿佛藏了一只手炉。瞌睡间,它的尾巴垂落颈间,不慎碰到了一道铁链。

剧痛像火燎一般蹿上来,小蛇抽搐着跳起,大叫:“哇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