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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22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寿神和蔼地笑道:“次将星君客气,这蚁绿薄酿能入您法眼,已是老翁福气。”

次将星君眯着眼,道,“您为何肯给我这流霞绿醪,还让我与大司命共饮?”

寿神只是呵呵笑道:“这九天的星官,只要是同文职沾边的,哪位不需与文昌宫打交道?”

风拂过仙槐,树荫在寿神面庞上摆荡。那张干瘪宛如旱地的苍老面容阴晴不定。

次将星君睁开醺醉的两眼,却有两道清明的目光落在寿神脸上。

良久,他又将那两只眼眯得如线一般细,笑呵呵地摆手走开,道:“仙翁客气,若您往后还有吃不尽的蟠桃酒,尽管寻我来吃!”

勤慎堂中,日光如纱,在大司命周身缓缓流动。芳桂环院,衬得天记府中的一切皆明艳绝伦。玄衣少年伏着桌案,醉意像一道绫带,紧缚着他,拖着他钻入梦乡里。他做了一个关于遥远的过去的梦,梦里桃李新开,春风送暖,支摘窗儿下,一个浑身是泥的小叫化趴着窗棂,伸出手偷偷拨弄着房中案上的书册。

“大司命大人!”不知过了许久,一道高呼像惊雷一般劈裂他的梦境。大司命猛然睁眼,却听得有人在焦急地擂门,“大司命大人,大事不好!”

大司命赶忙爬起身来,浑身却蹿过一阵电流似的剧痛。他低头一看,散乱的前襟下,包裹在胸膛前的细布已然渗出狰狞血红。对面的描金椅儿空空荡荡,不知次将星君去了何处。浓重的酒意盘桓在脑中,大司命头痛欲裂,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开门,却见记丞惨白的脸率先挤入眼帘。

“发生了何事?”玄衣少年嘶哑地发问。

“唉唷,可急死小的们啦,昨日自次将星君来后,您去了何处?”

大司命捂着发痛的额,脑袋似被戈援狠狠刺破。他方才发现堂外天光大亮,显是已至第二日。他昏沉地道:“我昨日……在堂中与次将星君饮酒。”

“唉,先不论您上值时吃酒一事,可……属下先时入堂来拾整时却不曾见过您在此……”记丞磕磕巴巴地说。

大司命往勤慎堂中瞥去一眼,只见先前凌乱的勤慎堂已然被收拾一净,散乱如雪片的天书已被叠齐,此处宛若明镜。他头痛欲裂,只觉自己仿若置身梦中。

“不说此事,你这般惊惶失措,究竟是有何事发生?”

记丞霎时胆寒失色,道:“那年限簿递给太上帝后,查出其中的数儿对不上。如今灵霄宝殿疑您私扣凡间阳寿万年有余!”

“什么!”

刹那间,大司命浑身如遭地动般一颤。

所谓年限簿,是由阴府与天记府同编的一册簿子。其中记载了凡人精魂年光,天下生灵寿限皆记录在册。此册事关生命,故而天廷素来对此要求严苛。增缺寥寥几年尚且需下狱,若是少了万年,恐怕需定死罪。

疼痛仿若一盆冷水,扑头盖脸浇下。大司命踉跄了一步,旋即抹了抹脸,冷声道:“年限簿是何时递的?”

“昨、昨日。”记丞颤抖着道,“您先时说那簿子已核好,存于架阁库中了。风宪官昨儿来暗察,见您不上值,已是不悦。他们急着索年限簿,说太上帝近来需阅,寿神大人又正好来访,说是这簿子已同您核过,直截儿拿去便是。”

大司命咬牙,面上一片浮白。寒意像蝴蝶一般纷纷飞来,栖落心头。他揉着眉心道,“此簿我已反复校过三回,怎还会有误……”

他猛地抬头,空白的脸上现出一丝愕然:“对了,是寿神!”

这定是寿神捣的鬼。上回他因功德簿一事逼过福禄寿三神,要他们核准该分派往凡间的功德,那三个老儿应是怀恨在心。他平日里不散值,只有吃醉酒后才好做手脚。就在他醉倒的昨夜定是发生了甚么事,才致使此件纰漏出现。

大司命略定了一下心神,对惴惴不安的记丞道:

“不打紧,哪怕真是寿神改了簿子数目,我也记得每一个数儿,改回来便是。”

“不,不,大人……”记丞摩动的嘴唇,口齿间像生了锈般,吐字艰难,“金甲天将已至府中,他们立马便要来拿您!”

玄衣少年怔住了。

“方才天将们查过架阁库的出入名簿,上头只有您这几日频繁进出,也只有您能动那年限簿……”记丞抖抖索索道,“风宪官道,您欺上罔下,损公肥私,况且是短了万年这般大的数,恐怕……恐怕要……以死罪论处……”

神仙也会死,若是魂心亡佚,那便会在世上消亡,不留一点痕迹。

大司命忽而沉静下来了。

他扭头便走,疲惫的脚步声在回廊上响起。断云飘荡而来,宛若巨大崖岩,在穹顶铺陈,阻住去路。记丞望见他左摇右晃,仿若枝头枯叶。大司命虚弱地道:

“无事,我去向太上帝陈明此事。”

天记府外,一片肃杀。金甲天将宛若城墙,密密匝匝地围着漆门。

大司命踏出府门,在警戒的目光里坦然地走下玉阶。

他一去不归。半月后,却传来了被贬黜作妖的消息。

第十八章 芳香与时息

朝会殿上,天极垂光,烟绡雾縠,群仙分列。极高之处,太上帝端坐于金丝楠木龙椅中,威正严毅。

福禄寿三神跪地,磕头如捣蒜,花白胡子飞上飞下,像蛱蝶扑翅。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哀声叫唤:“启禀陛下,天记府私篡年限簿年数,以致天下凡民早夭,连岁灾荒。天记府大司命难辞其咎,望陛下明察!”

接下来便是一片绵延不绝的清咳声。众天王、四方神、星君纷纷急不可耐地奏事,大声读诵对大司命的弹劾奏章。太上帝的手指轻点着椅扶,神色静谧却莫测。递到他手里声讨大司命的奏本早已堆垒如山,可如今却似是最为波涛汹涌的一回。

法星官怨忿地禀道:“窃盗衙署赃至满贯已可算情实,大司命窃人间万年命数,望您可断其死罪,以正朝风!”

星官一个接一个地跪下,对大司命死罪的呼声愈来愈高。凡尘之人不可污玷九霄,这是神明们的共识。大司命的名号在他们口里被仇恨地嚼烂,再如飞沫一般唾出。

太上帝目光渺远,良久,他道。

“朕知晓了。”

天牢中。

幽暗浑圆的土壁遮住了天光。有一人被枷板卡住头颈,吊在深洞上方。赭囚衣已因鞭扑而绽裂,鲜血将其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。

此处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,在大司命耳中听来却觉无比喧哗。鼓噪的心跳声、喘息声、血滴声交织在一起,喧杂仿若闹市。他遭众星官忌恨,掌囚亦被买通,因而还未决狱他便痛打一顿。魂心未毁便不会死,掌囚未动他魂心,却已凭繁多酷刑教他尝了一遭生不如死的滋味。

一点灯影像萤火一般分来,大司命撑开肿胀的眼皮,却望见一个着蓝缎绣五彩祭服的高大人影立在铁栅前。

“……陛下。”

大司命嘶哑地唤道。他眯着眼,望了半晌,总算看清了那人面容,旋即亏弱地笑道,“您今日怎地有闲心了,特地临幸此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