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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21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他们一齐桀桀笑道:“让那小子跪在咱们面前哀求讨饶!”

此时,天记府中。

勤慎宅里忽而响起一道坠地声,旋即是一丝细微而痛苦的悲鸣。

记丞叩响了门,惊惶地问道:“大司命大人,您怎么了?”

过了许久,模糊的嗓音自房内传出:“无事。”

记丞道:“明日常朝,您还去否?”

“……不去。”又等了一会儿,房中那人才道。

“您已经许久未去了,百官已有微议,太上帝亦圣颜不悦。”

“我身体不适,明日次将星君也上朝罢?托他替我向太上帝告假罢。”

记丞无言以对,半晌才道:“您已半月不曾去常朝了……”

“接下来的半月也不打算去。”

“那要用甚么缘由告假?”

房内那人道:“腿跌了。”

“二月丙戌,您已如此向太上帝禀过。”

“切菜时捅到胸口了。”

“太上帝会当咱们是傻子。”

“脑袋被跌落的山石磕了。”

记丞长叹一声:“成罢,这缘由倒还说得过去。卑职这便同次将星君说,您脑袋被驴蹄子踢了。”

细碎的步伐渐渐远去,像淅淅沥沥的雨点。勤慎堂中,大司命跪于书橱前,冷汗涔涔。

他艰难地爬起,一条腿却已折向不可能的方向,像棉花一般软软垂下。公案桌上散落着雪花似的天书纸页,每一页都记叙着人间悲苦,却每一页都以朱笔批签:

代受其难。

玄衣少年倚靠在藤心椅背上,像有无形的利刃刺破胸口,鲜血如泉涌出,倾泻于地,像一丛燃烧的火焰。他痛苦地呻吟,可无人听到他的声音。

他努力坐起,头忽而似被重重磕了一记,血溪自额上蜿蜒而下,爬过颊边,滑入颈中。他一页又一页地翻动天书,以朱笔写字,然后变得愈来愈凄惨,愈来愈不成人形。

月牙在窗格里爬上来,竹簟里透出的光像水纹,将他浸在夜色里。

大司命伏着案,神志朦胧如雾,他想,今夜他又不能放班了。

沾血的手颤抖着抚上天书,他缓缓地翻开了书页。如豆的火光里,天书上的字迹清晰可见,那行墨字像盘踞在心上的一道疤痕,从未痊愈:

大渊献之岁,见于紫金山下。

仙槐沙沙摇曳,如窃窃私语。满屋的清寂夜色里,大司命忽而抽着凉气,将自己蜷抱在怀里。

这个宛如顽石般冷硬的少年在此时却脆弱如纸,泪水潸然而落,划开了颊边的血迹。

他闭着眼,在连绵的风声里落着泪,喃喃自语。

“烛阴,我何时……才能与你相遇?”

第十七章 芳香与时息

晨光落入天记府,在碧瓦上徜徉。

卯牌时候,府中仍不见大司命踪迹。记丞急了,四下找寻,大喊:“大司命大人在何处?”却无人应答。

这时,次将星君戴一红缨笠子帽,着一松垮拳袖战袍悠闲地踅来了。他头上插满了野花稗草,像顶着只鸟窝,且浑身酒气。一入天记府门,他便歪斜着大喊道:“小司命在何处?”

记丞急得跳脚,却也只能在次将星君面前恭敬地作揖垂头,“大司命大人昨夜散值得晚,府中不曾有人见过他踪迹,怕是睡过了头。”

次将星君醉醺醺地笑道:“你哪知他是睡过了头,还是去花街柳陌里寻欢作乐?那儿的姑娘小子都便宜,六百文能睡一夜。”

这星君素来口无遮拦,教记丞吓得魂飞魄散,道:“这……这,大司命大人素来洁身自好……”

“你这是在说他在耻于与我为伍?”高挑的男人眯起了眼。

记丞的声音弱下去了,像蚊子哼哼,嘟嘟哝哝,也不知在说何事。

正在此时,只听得油漆门吱呀一响,一个漆黑影子兀然出现在门扇后。大司命着一高昌玄绸衣,腰系十三銙金带,威仪无方,面庞却惨白如雪。他似比往时更为瘦削。待一瘸一拐地走到次将星君边上时,大司命淡声道:

“次将,你今日来此是为何事?”

次将星君见他前来,亲热地迎上,叫道:“小司命,自你上回将我痛打出天记府以来,咱们已有多日未见啦!”他举起手,那手里提着一只磁山土陶酒坛子,“我今儿是邀你来吃酒的。”

大司命摇头,“我不爱饮酒。”

次将星君叫道:“你还未吃过这金波玉酿,怎知你爱不爱?”

玄衣少年似是不想理胡言乱语、疯疯癫癫的这厮,欲从他身边拂袖而过。谁知还没踏出一步,次将星君竹竿似的长腿便横了过来,拦在他面前。高挑的男人凑上前来,热忱地拍他的肩,低声道:

“我这是在为你好,别上值了,瞧你这脸色,幽鬼似的。若是被人望见倒在二堂上,岂不是要坏了天记府名声?”

甜腻的脂粉气钻进鼻中,大司命忍不住偏头闪了一下。次将星君又笑嘻嘻地压低嗓儿,像晃冰尜一般在指尖转着那酒坛,乞皮赖脸地道:“这是拿蟠桃园里偷来的仙桃酿的酒,难得一见。忙里需偷闲,你就陪我小酌一杯罢。”

大司命侧过脸,阴晴不定地望着他。日光落在他面颊上,像映亮了一片白霜。

一刹间,他有些动摇。此刻的他其实在忍受着摧心剖肝之痛,痛楚像刀锋一般游弋过身躯,被细布包裹的创口仍在汩汩流血。昨夜里,他在三百五十七页天书上签下了“代受其难”,如今他正忍受着百份疼痛相叠的苦难。那痛苦似火,一刻不停地烧燎着他的四肢百骸。

“好,我就陪你一个早上。”最后,大司命轻轻点了点头。

两人进了勤慎堂,杂役递来银酒壶、斗彩折枝花酒杯。天书的纸页像雪一般落了满地,其中仍有斑驳血迹。

次将星君大惊:“你这儿昨晚死了人?”

大司命踉跄着扯过一张藤心椅,瘫倒在椅靠上,“是,死了三百五十七个。等会儿我会寻杂役来帮忙收拾,你莫介怀。”

两人斟酒闲谈,不知觉间,日光冉冉而升,穿过六角窗格零碎地落进来,如一场潇潇细雨。内宅之外人声喧杂,午牌时候到了。

次将星君吃了些酒,酩酊着打酒嗝。他侧过脸,发觉大司命不知何时已然伏桌。玄衣少年只浅酌了几杯,便落了满脸霞光似的红晕,不一时便醉倒在案。

大司命疲倦地蜷身,细碎的乌发逗留在颊边、颈侧,终日不绝的疲惫像山崩一般压落下来。他像一只受伤的猫儿,在睡梦里舔舐自己的伤口。

次将星君沉默地注视了他许久,站起身来。同为文昌宫的神官,他不曾见过像大司命这般刚硬的文官,大司命如一柄无鞘的利剑,比谁都要锋锐难当。

推开漆门,浅翠的春兰间立着一位鹤发老仙。他笑容慈祥温厚,额头高耸如崖。

次将星君打着酒嗝,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老仙跟前,抱着土陶坛子鞠了一躬,道:

“仙翁,多谢您的蟠桃酒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