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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1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祝某需去一趟紫金山。”

似有一块大石自龙群心头落下,一时间,深渊中充塞着舒缓的吁息。祝阴没有回绝,那便是有共事的转圜的余地。

冷山龙笑了,眉心拧起的结也倏时松去。他问:“你去紫金山——所为何事呢?”

“祝某真身庞巨,得辟灵鬼官后便将其存于凡世。如今虽能显出真身,却不过是魂神化形。紫金山埋有龙骨,待祝某将其取回后,方有与天兵一战之力。”祝阴淡淡地道。

冷山龙垂首,似在忖度。祝阴向着他,脸上忽而浮起一抹浅薄的笑,“怎么,不是叫祝某鼎力相助么?连真身龙骨都不曾有,如何教祝某全力以赴?”

“不,不,卑职等人自然是盼着你大展神威的。”冷山龙笑道,他从水仙树上猛然一蹬,像一片灰尘般飘落在祝阴面前。冷山龙伸臂揽住祝阴头颈,在他耳旁低声道,“我不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,但总有一日,你会明白这天道之迂朽,并对此深恶痛绝。”

祝阴猛地转头,冷山龙却笑着将他放开了。

“成,既然烛阴发话了,咱们便随着他一齐去紫金山罢!”冷山龙挥手,四位龙王欣喜地站起,渊海中的龙像蜜蜂般欢喜地嗡嗡直叫。

祝阴背着光站在白附砖上,心口忽而似掏空了一般空虚。耳鼓里忽而传来砰砰的回响,他扭头,指尖流出的清风化作珍珠似的水泡,向前探去。他发觉水精宫回廊的深处立着一面镀银冰鉴,它正无由地颤动着,仿佛冰鉴之后有一个人在用力拍击着镜面。

是错觉罢。祝阴回过头,却对上了金翅乌龙王的双眼。

金翅乌龙王在水中扑着翅,来到他跟前。羽翅热情地覆上了他的两手,龙王笑逐颜开:“烛阴!我等是腐草荧光,抵不过你的日月之辉。你已至高不可际之境,咱们一切听候你调遣!”

冷山龙亦在一旁帮腔:

“祝阴是凡人的名姓,不如弃之,用回原名。所谓烛阴,便是瞑晦视明,风雨是谒,衔烛以映九阴。”

祝阴问:“……这也是神君大人的旨意么?”

冷山龙笑道:“少司命一直想让你莫混迹于红尘。”

红衣少年垂下头,乌皮舄点着菩萨石砖。

他恍惚地记起过往。钟山春冈蜿蜒,月色洗遍嵯峨。细竹芯之上烛光舞动,他依偎着神君,看那人在红木案上铺开罗纹纸。

“神君大人,给我起个凡人的名姓罢。”他听见自己问道。

“祝阴。你就叫这名儿罢。”神君说。“‘祝’乃祭主赞词者,古有巫祝,悦神敬神。”

他欢喜地将这名字记在心里,如此一来,他仿佛变成了神君专属的巫祝,是离神君最近的一人。

而如今神君却要让他将这名姓撇弃。

祝阴低下脸,晦色在他面庞上风靡云涌。

他说:“……好。”

第十二章 芳香与时息

云气渺邈,乱山纵横。天际却飘来一团浓雾,浩浩汤汤地向紫金山进发。

那浓雾里藏着成千累万的龙。它们金睛如灯,掀翅飏风。祝阴和左不正驭风而行,神色冷肃。

清寒之风拂乱乌丝,祝阴偏过头,对身后的左不正悄声道:“一会儿你乘机溜走,回天坛山去罢。”

左不正欲要逞能,可望着眼前这遮天蔽日的龙种之数,思忖着也不可再做莽夫。笑容似一阵清风掠过她的面颊,她狡黠地道:“你还挂记着我呀?我以为你真要除衣去履,做一条光屁股长虫去了。”

祝阴的眉宇间带着寒意,仿佛满山大雪。他道:

“你是凡人,他们欲拿你要挟祝某。向天廷起义并非易举,祝某疑心他们另有所图。你暂回山,将此事交由师父定夺罢。”

“定夺?”左不正蹙眉道,“你要咱们一伙儿人定下要不要反了天廷?”

“不。”祝阴摇头,“是定夺究竟要逃往何处。因为若祝某使出第二件宝术,不论是对天兵发用,还是用以对付这铺天群龙……”

他神色冷峻。“皆会于一瞬之间,将此世化作焦土。”

紫金山江烟盘踞,青松落阴。上山石径已然荒芜,青草像涨起的浪,淹过破败石阶。群龙在空中盘旋,如帘幕般舞荡。祝阴踏风而行,落在繁茂如盖的苦槠树下。

“你们暂且在此留候。”祝阴向空中群龙道,“祝某入山中寻龙骨。”

群龙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,“快去快回!”“打倒天宫!”因世人不识龙语,因而其唤声落入凡人耳中时便只似有风雷涌动。祝阴笑了一笑,挥袖以风尘卷去他与左不正的身形。

浩荡风沙像一顶纱罩,盖在两人头顶。祝阴低声对左不正道,“去祖陵,自神道下去。”

玄衣少女也不迟疑,拍了拍他的肩,道:“我这只羊也该脱离虎口了。师弟,多加小心。”说着,她转身便走。

祝阴沉默着转向面前的石路。洁白的卵石如蚌珠,散落道旁。万嶂千岩好似翠屏,拦住他的去路。他踏出一步,踩上了松软厚苔,日光如纱,在林叶间披下。

祝阴开始走这条千百年前他曾走过的路。溪涧边有鹿在饮水食草,听见脚步声后惊惶地跃起后奔逃而去。走第一步,他想起在烂漫烟霞里予他血的神君。走第二步,他想起与他走街串巷,在大红灯笼的红光里孤寂眺望人间盛景的神君。走第三步,第四步,他脑海里皆是神君,只是那面容仿佛被露水模糊,只看得一个依稀的影子。待不知行了多少步后,他发觉他所立之处松柏苍苍,烟水茫茫。静潭上飘着紫红的杜鹃花、雪白的玉兰、艳红的曼珠沙华。这是一片逾越了四季的水潭,花瓣像小舟一般在其上沉浮。

淡烟后静静地矗立着一间青瓦小院,门罩漆黑,斑驳的漆痕像泪水,点染其上。祝阴走过去,门上挂的三色铜锁已然锈蚀,只轻轻一拨便掉落在地。踩进门里,虫声愈发鼓噪,可心却忽而越发宁静起来 了。灰尘漫散,像星子一般在风里闪闪发光。

他未去寻龙骨,而是想借机来紫金山里一探。果不其然,有一间青瓦小院伫立于此,像长久地伫立在他的记忆之中。祝阴踏过席文青砖,蛇石足松在潮湿的石间羞怯地探出草尖,毛茸茸的还魂草欢欣地舞动。他走到书堂前,龙鳞似的石头堆成了歪歪扭扭的石阶。祝阴前踏几步,推开了书斋的木门,那门没锁。

吱扭儿一声,木门在他面前敞开,尘灰弥漫开来,像开启了一个尘封的故梦。

书斋中陈设未变,竹牗里透出几道金丝似的光。临窗的红木台上散着几张麻纸,已被渗入的雨水浸皱,木架上堆垒着长幅经卷。祝阴慢慢走过去,拂去灰尘,拉开木轴,他摸着竹简上凹凸的刻痕,看见了对世间万物的记叙。那记叙自上古太初而来,他见到了跂行喙息、蠉飞蠕动之物是如何而生,如何而亡。龙种曾称霸凡世,跋扈飞扬,又沦落作凡人车辇,在天地间流离转徙。祝阴叹息,他离开龙族久矣,不知它们此时活得这般小心翼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