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字体:

欺世盗命(210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神仙哥哥,你……你……”秋兰浸在水里,月辉将她的脸盘映得雪一样的惨白,颊边却浮着梅花似的红晕。秋兰惊恐地叫道,“你大半夜的,怎地来偷看我沐浴!”

易情无言以对,他说:“我还想问你,大半夜的,你怎在这儿洗澡?”

秋兰腾地从水里站起来了,易情吓了一跳,却见她湿淋淋的胴体上裹着绣莲肚兜,艳红而旎丽,教她看上去像一尾鲤鱼。秋兰拧着湿透的乌发,气鼓鼓道,“今儿我下山去寻鹿角作炼丹炉炭,走到田埂时跌了一跤,栽倒在泥里,只能再洗一回身子啦!”

“幸好不是跌进粪堆里,”易情说,“你没打皂角罢?我方才喝的水里还有甚么汤料?”

秋兰大恼,抓起河泥掷他:“转过身去,不许看我!”

易情看着她又背过身去,在水中理着发丝。半明的月色里,她的背影忽如蝉翼般缥缈。浅淡的兰花香飘来,像涤荡的清波。少女玲珑的躯体像远山一般起伏,似初夏的李子般初具熟韵。焦渴感在易情的喉里如雷云一般酝酿,他猛然回身,在卫水的另一道岔流里捞起清水,灌入喉中。

凉水淌过喉间,忽然间,他觉得那背影似曾相识。

忽然间,一股水漉漉的冰凉贴上脊背。

易情浑身一颤,他猛然回头,却发觉秋兰扑上前来,紧紧拥着他。她的面颊宛若桃李花片,明艳动人。

“神仙哥哥,方才的话,是我与你说笑的。”秋兰吃吃地笑道,“我喜欢你呀!你再多看我几眼也无妨的。”

易情却无由地打起了寒战,他说,“你究竟喜欢我甚么地方?又为何喜欢我?”

秋兰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润而可怜,她说,“一见钟情的事儿,古往今来又有谁能说明白?总之,我喜欢你,那是命中注定!”

她的肌肤似裛了香,似被芳草熏染过。易情凝望着她,心头怦怦地跳。他想,他是在哪儿见过秋兰的身影呢?

上回他看到秋兰在河边濯发,也隐隐觉得谙熟。记忆像书页一般哗哗翻过,他想起昨夜烛光澄黄,他在石室杉木架前取下蝴蝶封的楚辞,慢慢翻开。

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凡人对神明的向往,亦真亦幻。他的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,像在沙滩上留下印痕。他翻开九歌的篇章,看着屈子写自己乘玄云飘风,入九霄天门。指尖继续往后移动,他望见了楚辞里的一行字:

“……秋兰兮蘼芜。”

像有人吹亮了火折子,在他心里点起了灯。一刹间,他内心泛起纠葛的思潮。他本该想到的,在那女孩儿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时。她宽容却俯视众生,悲悯地望着他在自己的博局里挣动。

突然间,一股灼热又冰冷的感觉自胸口袭来。

那似是岩浆烧灼,又仿佛冰河流淌。易情低下头,望见水面上的倒影。月盘被粼粼的水波撕裂,被自己胸口淌下的鲜血染红。降妖剑的断刃突兀地刺在他心口,而握着那断刃的柔荑穿过他的腋下,紧紧地拥着他。

秋兰从背后拥住了他,用降妖剑刺穿了他的心脏。

炽热的血流出,冰凉的夜风涌进。卫水里流淌着漫山的青绿,还有他艳红的鲜血。

血涌出了喉口,易情被自己的血沫噎住了。他艰难地道:

“……秋兰?”

他想起来了,上回他见秋兰在水岸边濯发,竹篮里放着祝阴的降妖剑。他将剑放了回去,但那大抵只是个连鞘的空壳。剑刃被秋兰折断,此时正攥在她手里。卫水的倒影里,秋兰微笑着,那笑容平静而恬谧,像无澜的湖面。

于是易情咬牙道:“不,你是……少……司命?”

楚辞中少司命的篇章里,头两个字便是“秋兰”。

降妖剑将易情的魂心刺穿,那燃烧着的火焰如遭狂风熄灭,变得奄奄一息。剑刃从胸前刺进,刺透那单弱的身躯,正抵到秋兰胸口,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。于是易情转过眼,望见了秋兰被降妖剑刺出的魂心。那魂心金灿灿、明晃晃,犹如晴日,既如春风之和煦,又有灼汤之猛烈,一如少司命其人。易情睁大了眼,他发现那魂心与七齿象王的一模一样。

一切倏然明了,真相抽丝剥茧而现。他忽而明白为何大梁城人尽遭血洗,而唯独她能存活;忽而明白她为何对自己一见倾心,因为世人固执地作他俩的媒妁之事,执拗地认为他们定有私情;忽而明白为何祝阴对她饱含敌意,因为她就是用红绫缚其双眼,命其杀尽天下妖魔之神。

秋兰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了温和的笑意。一刹间,她再也不像个女孩儿,而像一个令人威怖的神祇。

“是。”她拥着易情,在他耳边轻声道。“微末下官,叩见大司命大人。”

第九章 兰蕙虽可怀

出了无为观山门,祝阴与左不正两人御着清风,赶赴浮翳山海。辰时已至,日头如一只硕大的灯笼,悬于天顶,照得四野敞亮。漫山青草泛着油亮的光,在雾水中午睡似的低伏。他们穿出薄雾,越过盘曲的卫河,不知过了许久,他们一头扎进浓厚的白云里。

云雾像纱一般拂掠过周身,满目尽是一片梦幻般的苍白。祝阴知此处已入浮翳山海地界,浮翳山海方圆十三里,群峰赳然入天,山岚结瘴。他在云海里穿行,忽觉自己似坠梦中。梦里,他望见了昨夜被水银似的月光流满的石室,有人在昏黄的白蜡烛光里立在杉木架前,与他微笑着说话。

但他想不起那人是谁了。

祝阴仿佛听见昨夜里,那人对他道:“祝阴,我怕我会教你失望。我记不起你是谁,也不知你与我的过往。”

他依稀记得昨夜的他失落地问,“那您要如何才能记得呢?”

那人沉思半晌,道:“去紫金山罢。我在紫金山有一青瓦小院,曾在那里的书台上留下纸稿数张。其中应记着往昔之事,只要看了,便应能拾回过往的些许时光。”

月盘浮上了海棠枝,他懵懂地点头应承。此刻的祝阴踏着清风,在心里亦许下了一诺。

他要去紫金山,待此行结束之后。

入了浮翳山海地界,但见群山拥簇,木翠如滴。文彩羽鸟翱翔于空,清涧横流于下。此处一派祥和,毫无妖魔作乱之景。左不正伏在风上,奇道:

“我瞧这儿既无妖鬼作祟,也不似稼穑被毁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在她想象里,浮翳山海此时应血海无垠,白骨垒堆如山。祝阴摇摇头,他也不知是何缘由。师父接到了从义阳来的寿金纸,那纸上恳求无为观方士前往此地,灭害人精怪。他们不过奉命行事,谁知是白走一趟。

左不正扭过头,端详着祝阴的神色,道,“怎么办,师弟?咱们要无功而返么?”

祝阴眉关紧锁。他紧缚红绫的双眼向着脚下深涧,云雾像摇曳的焰苗,在他身下急促翻滚。那处被义阳人称作龙潭,挂流千丈,洒落成云。万壑千岩狰狞而立,汹涌深潭如一片波谲云诡的青冥。而此刻龙潭中云雾消弭,露出湍急回旋的巨大漩涡。涡心如一只漆黑的眼,凝望着两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