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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04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小叫化爬出桥洞,却见一伙云带信衣的修士打着梆板,口里叫道:“收妖骨啦!”

暗沉沉的雪雾里,人影像蚂蚁一般出现。火房里走出一群敝衣蓬跣的叫化子,几个手托饭钵的游僧。他们手里提着一只只干硬的妖尸,向那两位修士蜂拥而去。

修士们收了妖尸,将其装入袋里,点了碎银,往来人手里放去。那碎银闪闪发亮,像星辰般灼到了小乞儿的眼,他也挤过去,嗫嚅着发问:

“这……这是甚么生意?”

有一着轻尘净衣的修士道:“文家欲夺天地造化,应三才之运,炼得还丹,成就神迹。如今需妖尸两万,以作药金。你手上若有妖尸,便可交予我们换钱。小的可换半两银,大的可有三两银。”

小乞儿的心口忽而像藏了一只鸟儿,左冲右突。他颤声道:“真……真有这么多银子么?”

修士们晃了晃手里的顺袋。他听见了碎银碰撞的声音,清清泠泠,像秦淮河的水声,像天顶的仙乐。

小叫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桥洞里,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,像捧起了半两银子。他望着粼粼的洁白水光,想起了娘亲头上蓬乱的白发。有了半两银子,他能治好娘亲的病,也能暂且治好他身上的穷病。

他盯着小蛇看了很久,小蛇幸福地蜷在葛衣里呼呼大睡。它残破不堪,可它的美梦却是完满的。

寒风裹着乌云奔来,河面上像覆了乌纱,一片漆黑。小叫化的眼黯了下去,像有火光在其中熄灭。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,走出桥洞,走上泥岸,走到了修士们的面前。

“给我半两银子罢。”

小叫化说。

——

涧水分田,墟里生烟,紫金山下人影稀零。

近些日子,货郎、脚夫只愿白日里行路。有传闻道此处既有匪贼剪径,亦有精怪食人。

只是许多人不知,那剪径匪贼与食人精怪竟指的是同一位。枯花败草里,有一条遍体鳞伤的小蛇在喘着气儿,用一只金眸疲乏地盯着径道,盼着有人前来。

小蛇被两位文家的修士捉去,与妖尸一块儿浇薄酒,置入土砖丹炉中。它被烧得哇哇直叫,身上鳞片掉尽,拼尽全力钻出炉室。这时它才发现它被小叫化拿去卖了换银子。

它心里既高兴,又难过。高兴的是那小叫化有了银子去医他娘亲的水肿病,难过的是自己在小叫化眼里抵不过半两银子。小蛇不服气地想,它眼似黄金,鳞如红玉,哪样不比银子好看?可如今这两样物事它皆几乎失尽,它就像一块惹人发笑的木炭,只得藏身于道旁。后来难过压倒了高兴,小蛇抽噎起来,它发觉连凡人都瞧不起自己了,它没人要了。

当道旁行来一个挑担货郎时,它急不可耐地从衰草里蹿了出去,拦在那货郎跟前,大叫道:

“抢劫!”

货郎低头望去,惊奇地睁大了眼,一条丑陋的小蛇竟在口吐人言。他蹙起眉,道:“你要抢甚么?”

小蛇恶声道:“我要吃人!我要劫你的肉,劫你的财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它便被那货郎一扁担打了出去,像一块泥巴般溅回草丛里。货郎朝它落下之处啐了一口,骂道:

“晦气玩意儿。”

货郎挑起担走了,一面走,口里还一面咕咕哝哝:“近来精怪甚多,应去买张镇邪符随身携着……”

小蛇被扁担抽了一记,连尾巴也抬不起来了。它身子重得像一块铁,脑袋却轻飘飘如一抹柳絮,像有一团蜜蜂在它头顶嗡嗡旋飞。待那恼人的嗡嗡声平息,它又艰难地爬到路上去。在这一日里,它被牛车的木轮撵过,被马蹄踏践过,一只猗犬奔来,险些将它咬成两半。每一回它都坚持不懈地大喊“打劫”,可没劫到一个子儿,却劫来了一身伤。最好的一次,它劫到了一块腐肉。它视若珍宝地一口口嚼完,又因腹痛吐了出来。小蛇趴着不动时,觉得自己也似一块腐肉,即将死去。

日光像燃烧的火,点亮了天边。小蛇却觉得它的生命之火将熄。它趴在雪地里,小心地含着雪,用融化的雪水充饥。它饿得头昏眼花,只觉天地离它愈来愈远。

不知过了许久,晚风悠长,残阳明灭。小蛇忽而听到了一阵布履踏雪的声音,窸窸窣窣,自长径一头传来。它拼尽最后一点气力,动起了伤痕累累的肚皮,挪到石径上,用细弱蚊蚋的声音道:

“打……打劫……”

那脚步声在它面前停歇了。小蛇努力抬眼,却见一对玄色云履停驻在它眼前。这是方士爱穿的鞋履,它曾被方士们剥去了皮,剜去了眼,烧去了鳞。它登时惶惶不安,浑身紧张地蜷成一团。

“你要劫甚么?”

来人开口了,那似是一个少年。声音清亮却疏冷,似滴露入池,玲珑动人。

小蛇气喘吁吁地作出凶恶模样,道:

“我要吃人!我要……劫你的肉来吃。”

“我凭甚么要被你打劫?”来人冰冷地道。

这问题犹如晴空霹雳,劈得小蛇头脑昏沌,惶惶不安。它从未想过这个问题,因为其余人在它说罢上一句之后便会伸脚狠狠将它踹走。

小蛇努力转着金星四冒的脑袋,可怜巴巴地道:“因为我身上没有能供你拿去的东西了……以前我能拿鳞片、牙齿和血同你换,现在我一无所有……我听人说,打劫就是不给钱就能吃到东西。你要是不想被我吃也成……我只想要一点馒头屑,或蛐蛐肉。”

来人又冷淡地道:“我身上没有馒头屑,也没有蛐蛐肉。”

小蛇闻言,难过地耷拉下脑袋。它缓慢地挪动着肚皮,想爬回草丛里。“你这穷酸鬼,走罢,走罢。我去劫下一个人啦。”

“不成。”那双云履忽而前迈一步,拦在它身前。“金陵近来有传言,说紫金山下有精怪剪径,城中人心惶惶,你不可再做此勾当。”

听了这话,小蛇呆怔在原处,多日来的委屈如潮水卷着怒火涌上心头。它用仅剩的金眸望着自己,通体焦黑,无一鳞片,如同炭渣。口中长牙已去,嘴巴瘪下,正灌着飕飕寒风。它忿怒地大叫:

“那你要我如何活下去!”

小蛇扭过身子,怒火仿佛要烧穿胸膛。此时的它宁愿这怒火燎尽这天地,将这充塞着冷漠凡人的世间焚烧。

“我甚么都给你们凡人了!皮、鳞、牙齿、眼睛和血,我都给你们了!”它一面说,泪花一面奔涌而出,“但只有这条命我还不舍得给,除却这条命,我已一贫如洗啦!”

它嚎啕大哭,像一个孩童般倾泻着自己的悲伤。

忽然间,口齿间传来温热的铁锈味。它感到似是有水珠滴落自己口中,黏稠却香甜,像带着槐花的清香。

“我将我的血肉分予你,你不可再为祸世间。”

那人说。他抽出剑,划伤了手指,又蹲下身来,将手指递到它口中。小蛇怔怔地啜吸着他的血,不知觉间,疼痛像水一般自身上流泻而去。“我与你一般一无所有,但所幸仍存一身皮肉,可暂果你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