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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20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点一回蜜香,放一只馍,便能钓来一条肥鱼,真是天爷眷顾!”

小蛇叫道:“我不是鱼!”

老僧的动作顿了一顿。小蛇没底气地向他道:“我是烛阴……”

“烛阴?”老僧的两条眉毛飞起来了,“是烛阴便更好了,老衲年迈体衰,身子如破车般响个不停。以往曾吃斋念佛三十年,如今便要食肉杀生三十年,好教老衲功过相抵。”小蛇的眼睛从他刁滑的微笑上移开,落进结网的神龛底,它忽而发现那儿堆着累累白骨,似是妖兽的肢节。

“你要吃我?”小蛇似是明白过来了,惊恐地道。

老僧嘿嘿笑道:“是呀,是呀。老衲点起蜜香,便是为了引你们这些妖兽前来。食彼妖躯,得佛真如。这也是为世间灭罪障,终可得三法印……”

“五十年前,老衲乘牛车往江夏,吃一灵牛,延寿三十六年。三十年前,老衲在水边捉得蟹螯以诱山臊,食其颅脑,增岁五十二年。这几年来,老衲点香请客,吃得不少循香而来的小妖,约莫已添有二百一十年寿罢。”

老僧一面说,一面长长地吁气。他明明打着饱嗝儿,眼里却射着发绿的饥光。他嘿嘿地笑,“你是烛阴,这很好……小妖吃起来延的命不多,吃一个你,说不准能添上彭祖之寿……”

他用脚尖勾开神龛壁板,从里头取出一件件法器,九股金刚铃、十字杵、银盘、人颅骨做的嘎巴拉碗……每一件法器都教小蛇如遭晴天霹雳。在这儿待着会被这老僧像蒸馍一般吃掉!

小蛇扭动着咬上了老僧的鼻尖。它没了长獠,只余几粒绵细的乳牙,却也能咬人。老僧哇哇怪叫,一巴掌将它扇落在地。小蛇吃痛,扭动着赶快逃开。

雪如漫天玉蝶,纷纷飞舞,庵外积雪已有尺深。小蛇拼力游动,不知爬了多久,它终究力疲难支,昏死在雪窖冰天中。

它做着一个梦,梦里的它仍在浮翳山海中,趴在石头上仰望天穹。四周青山忽而化作诡怪的人影,无数只人手向它贪婪地伸来,拿去它身上的一件件物事。

小蛇在梦里恐惧地尖叫:“别拿我身上的玩意儿!”到了后来,它委屈又害怕地噎泣:“救救我……”

寒意像刀子般刺进血肉里,它觉得自己冻得如一条冰棍儿,血仿佛已不再流淌。它艰难地拱着雪,泪水从仅余一只的金眸里涟涟而落,还未落地便化作了挂在颊边的冰碴子。它一面爬,一面哇哇大哭,抽噎着道:“救我……”

龟兹毒龙没来救它,小蛇昏厥在雪地之中。它怀着对凡人的惧怕之情,瑟索地坠入昏迷。寒冷像剥皮一般剥去它身上的知觉,它觉得自己离死亡愈发接近。耳骨上传来了遥远的踏雪声,扑扑簌簌,许久终于停驻于它面前。

小蛇感到头顶的厚雪被拨开,一双冰凉的手将它从雪中拾起。来人哆嗦着声音,一遍又一遍地问话。可它半梦半醒,只得发出一二声婴孩似的呢喃。那人犹豫半晌,解开缊衣,将它放进怀里。小蛇感受到了一张瘦骨嶙峋的胸膛,肋骨像石头上的凸棱,硌得它生疼。但那胸膛却比石头要温热,里头像藏了一只小小的火炉。小蛇颤抖着在那胸膛上蹭去了脸上的冰碴子,它每蹭一下,那胸脯便也哆嗦一下。

小蛇咯咯地笑了,它觉得好玩儿。它从那人漏风的襟领里探出脑袋来,望见了一张肮脏不堪的脸。那是个蓬头跣足的小乞儿,骨瘦如柴。

小蛇伸出脑袋,叫道:“喂,你是谁?为何要救我?”

那乞儿似是吓了一跳,伸手将它紧紧地捂着,两眼似要躲避恶犬般张皇地四望。待发现四下里无人时,他终于如释重负地吁气,低头望向小蛇。

“居然真是条会说话的蛇……”乞儿惊奇地感叹。

小蛇不满地用尾巴拍他,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,你是谁?”

“我是……嗯……一个讨饭的叫化子。”

小蛇得意地说:“我也在讨饭,所以我也是叫化子啦!”它想了想,身上暖热了些,又问道,“你为何要救我?”

小叫化道:“我听见你在雪里喊‘救命’,我便来救你了。”

小蛇惊奇道:“我喊救命,你便真会来救我的么?”

“人就是这样。”小叫化抱着它,在雪里艰难地跋涉。小蛇看到雪拥到他的膝盖,又倏地退下去,在下一次落脚时又涌上来,像潮起潮落。“对遭难的人和事没法儿坐视不管。”

凛冽的风刀子落下来,小蛇感到小乞儿在战栗。它本该觉得冰寒砭骨,可贴着那单薄的胸膛,它又忽觉如沐春风。

“你好像是个好人,”小蛇蜷在那乞儿胸前,嗫嚅着道,“是我出浮翳山海这些天来……见到的第一个好人。”

“不,我只是一个叫化子。”

素雪皑皑,万里凝云,他们在飞花似的雪里穿行。小叫化摇了摇头,说:“一个随处可见的叫化子。”

第四章 兰蕙虽可怀

和小叫化相依为命过了几日,小蛇觉得这是它这一辈子里过得最快活的几日。竹林覆雪,他们在几楹瓦屋前展席坐地,像幼鸟般伸出嗷嗷待哺的嘴巴,等人往里头丢小平钱或馒头渣。天素净如纸,鹄雁像几点墨迹,在其上悠悠流去。小叫化与它缩在房栊下,将云朵想作生煎馒头,将日头比作熟透的鸡子黄,他俩喝着西北风,对着天空流涎。

小叫化抱着小蛇走街串巷。他们走过灯彩如虹的秦淮河,走过卖干子丝的茶铺,月牙儿在后湖里荡舟,野草在朱雀桥边慵舒。他们和会爬竿斗象的吐蕃人混在一起,避开提淬筒的逸夫地棍。小叫化寻来了芦叶,卷着做了一支简陋的笛,他一面呜呜地吹着叶子,小蛇一面跳着夷乐舞。他们将讨来的钱掰成两半儿花,将煮得发紫的蕨菜叶撕成两半儿吃。

闲下来的时候,他们便上雨花台晃荡。白雾霭霭,寒气如絮,山像舟船的桅杆,在一片雪白里浮沉。小叫化抱着小蛇,与它说起自己的往事。于是小蛇得知他是自海岱而来的荒民,那儿发了秋涝,断了粮。他爹被野狼吃掉,他娘得了水肿病,手脚鼓得像马球。小叫化说起这些话来时,眼泪像珠子一样一粒粒落下来。他哭了一会儿,却又不敢哭了。他吃不到盐巴,怕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盐会随着泪水跑了。小叫化最后对小蛇道:“我要成为一个富人。”

小蛇懵懂地问他:“富人是甚么?”

叫化子与它说:“就是每顿能吃上十个白面馒头的人。”

小蛇听了这话,很是向往。成了富人,小叫化便能用白面馒头贿赂郎中,让他医好自己的娘亲。于是它便更卖力地跳舞,欲攒得几个子儿给小叫化做富人。可日子一天天过去,铜板没挣得几个,他们的肚皮却愈来愈空。

密雪缤纷,朔风呼啸。一人一蛇在桥洞里睡下。小叫化疲惫地用葛衣将小蛇裹好,从包袱里取出捡来的鸡毛,一枚枚铺在地上。他正要躺下,却听得外头有些梆子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