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字体:

欺世盗命(194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众人在后院的大门窗石窑楼里寻到了七齿象王。他挂在马头石墙间的杉木桁条上,一条绛色绫带将他的脖颈与桁条连起。象王的脖子像面条一般伸得老长,身子如棉花般在空中晃晃悠悠。光从窑楼门洞里落进来,一切都是明亮的,唯有那滚圆的身躯是黑暗的。看来七齿象王见九狱阵被毁,护身的两位灵鬼官又失去护庇之能,于是他便识时务地要投缳自尽了。

乡民们见了吊在梁上的象王,惊声道:“他死了!”

左不正喜笑颜开:“死得好!”

祝阴却道:“好死不如赖活着。”

祝阴走上前去,清风自他袖中涌出,托住象王双腿,劈裂绛绫,将人放下来。象王还有气,只是失去了意识,头脸胀得似发紫的落苏瓜,翻开眼皮,两眼充着血。祝阴拔出降妖剑,将剑锋对准象王心口,乡民们窃窃私语:“那小子扯谎,象王还赖活着,他却要象王好死啦!”

祝阴却没有像他们料想的那般将剑尖狠狠捅下去,只是捏了通幽诀,叫道:“开。”霎时间,无数幽光像春时新抽的柳枝一般披落下来,魂心在碧蓝的光里浮现。

易情从天上跌下来后,托他若是捉住象王,务必要将其皮囊剥开,瞧一瞧其中魂心的模样。祝阴逼出象王的魂心后,像猫一般皱起了鼻子,他不曾见过如此秽恶的魂心,漆黑一片,散乱如炭渣。

过了一会儿,象王醒过来了。他将小眼瞪得溜圆,慢慢地看着天顶。许久,他问出了那句许多人醒来后都会问的那句话:

“——这是哪儿?”

祝阴蹬了一脚他,将他踢得像鞠球一般骨碌碌地转,“是地府。”

象王转了几圈儿,嘴里就喊了几声“哎唷”。他的眼惊恐不定地转,把四周忿怒不已的一张张脸都看了去,然后又道:“你们是谁?”

左不正扛着刀,笑眯眯地走上前来:“是地府的狱卒。”

“你们要做甚么?”

乡民们像大浪一样拍上来,齐声道,“要把你丢进八寒地狱,让你吃尽寒风怒雹。要把你丢进八热地狱,让你被炽浆猛火灼烤……”

象王听了,大惊失色,像一只大鳖般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狼狈爬动。后来他尿湿了裤子,地上的拖痕里出现了一道水迹。乡民们怒吼着,冲上去痛揍这昔日对他们做出惨无人道之行的人。看着这连滚带爬的姑父,左不正叹起了气。

“你叹甚么气?”祝阴问她。

“我在想,姑父总一副神神秘秘、老谋深算的模样。可没了在他身边奉承的两个灵鬼官,便狗屁不如。”左不正说,她听见祝阴也在叹气,便问道,“你又在叹甚么气?”

祝阴说:“祝某在想,他与先前的七齿象王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?”

上吊后被解救下来的七齿象王像转了个性子。往时他总着菊蝶纹锦衣,挺着便便大腹,坐在紫檀木椅里挂着神秘的微笑吃茶。如今的他却畏畏缩缩,为风吹草动而屁滚尿流。祝阴听易情说,七齿象王先前的魂心宛若晴日灼汤,教人震恐拜服,可他反复看了几回,那魂心依然如木炭渣滓,污秽不堪。

乡民们扒了象王的锦衣,将只穿着亵裤的他撵在街上,朝他丢烂菜叶,唾吐沫。同样被丢弃的是无数木雕、泥塑的神像,在臭水渠边堆成小山似的一摞。自那铸成神迹之人出现后,雪害忽止,疠疫不行,赈灾的粮发下来了,鳏寡孤独皆能领到五斛米。大观音寺中设了粥厂,列队的灾民却渐少了。荥州人皆说:“求那见不着影儿的神作甚?人都能铸得神迹了,从今往后,该是神来拜咱们了!”

寺庙里的香火稀薄了,阇梨们为了引客,甚而自己拍起了腰鼓。纸银卖不出去,堆满了请香处。天坛山也遭了殃,以往人流如织的荥州香客不来了,月老观少了一半儿的人踏门槛。迷阵子和三足乌、玉兔蹲在山门前吃稀粥,把破碗里的几口粥嘬得震天响。

迷阵子的目光越过粼粼闪光的卫河,落在炊烟袅袅的荥州城中。他叹着气道,“我以为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。”

微言道人也坐在石阶上,拿舌头舔着碗。他已舔净了粥的滋味,如今是在品尝碗的滋味。七齿象王这棵树倒了,他这只猢狲也只能散入山林。他脱下杂花锦衣,再摸不起金嵌杯儿,吃不起狮峰茶。在左府里的美好日子像一场美梦,如今这美梦破灭了,他只能清醒地坐在观里吃粥。他听见迷阵子说的话,撇嘴道:“老夫也以为,老夫的甜日子才开了头呢!”

天穿道长闷声不响,只待在斋房内。迷阵子去给她送午膳时,隔着门帘却听得她轻轻道了一声:

“拿走。”

枯竹在寒风里摇摇曳曳,落在粉墙上,像斑驳的淡墨山水画。迷阵子蹲着身,方将盛着稀粥的陶碗放在青砖上,听她这样说,愣了一愣,慢吞吞地开口道:

“可是,师父,你已有三日不曾进食了……”

“你们吃罢。”天穿道长的声音从房中淡淡地传来。“我是仙女,不进烟火之食的。”

迷阵子肚子里发出打雷似的轰鸣。他想了想,还是没将那碗粥拿走,只是又往门帘里推了推。

“师父,这不是烟火之食,这是供奉给您老的仙露。”

所幸秋兰藏着微言道人给的银票,一直不舍得使。当天坛山上只能呼噜呼噜喝稀粥的时候,她将那银票拿出来,当晚教山上的大伙儿呼噜呼噜喝上了肉粥。可观里毕竟短了荥州的香火,新的铸神迹之人已然出现,虽仍不知那人是谁,但昔日铸过神迹的无为观的名头在一点点蒙尘。

正在众人心焦如焚之际,下山的祝阴归来了。他带回了一身伤,还有一个带着一身伤的素衣少年。众人奇怪地将他围起,对他问东问西,问他是怎么伤着的,问他背上背着的、那个昏厥不醒的人是谁。祝阴没理他们,快步穿过落雪的槐树,踩进冰冷的岩穴,说:

“是一个坏蛋。”

祝阴一日花费四个时辰在自己的岩穴里照料那坏蛋,一个时辰与天坛山的众人坐在山门前呼噜呼噜喝粥。他自个儿取来针线,狠心地缝上了伤口,嘴巴似也连带着一起缝上了,一日里五个时辰都是沉默着的。微言道人看见他坐在山门前喝粥时默默地扳着手指,问他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祝阴说:“祝某在计数坏蛋甚么时候醒来。”

冬日漫漫无边,江梅在雪色里绣出艳丽的红,像素笺上落下的朱砂。寒气宛若帐纱,笼住了天地,盖住了天坛山径上的一切声息。

天寒地冻,已经很久未有人上天坛山来进香了。听闻荥州的大观音寺新立了尊金粉像,未雕饰面容,寺中方丈说那是为铸神迹之人而铸的。荥州人不再信神,改信了人,可为人上贡也需香火,于是大观音寺的阇梨重新赚得盆盈钵满。

迷阵子听闻此事,叹息道:“苦日子还未到头,可我竟还在盼着好日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