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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9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清河鳖跳了起来,要像咬馒头一般咬去他的头颅。所幸祝阴身躯柔韧如蛇,低头一闪,便轻巧闪过。谁知那双头大鳖伸颈一咬,竟牢牢咬住其红绫,咬下了系带。

祝阴錾金似的眸子露了出来,那眼里烧着怒火。他用指尖运起清风,将龙与鳖自地宫里托上来。又飞起一脚,将踢过了左府墙顶。

“吃人?”祝阴冷冷道,“如今的你们只配做人锅中之物。”

墙外正恰有一伙儿乡民在仰头瞻望五色云翻涌的天际,喧声议论着那是否是神迹。两只精怪从天而降,像沙袋一般摔在他们面前。他们吓得哇哇大叫,方要一哄而散,这时祝阴却跃身踏上墙头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,伸指点着龙与鳖道:

“别忙着走,你们知道它俩是甚么人么?”

乡民们仰头望着祝阴,只见他眸子似黄金般明亮,一时心下大惊,摇头哆口道:

“不,不知。这里哪儿有人?只有一条泥鳅,一只王八。”

“连泥鳅与王八都不是,它们是左氏象王的狗。”祝阴说,“平日里为非作歹、专横跋扈,如今的凶荒便是由象王一手所造的。”

这话他是自易情那儿听来的,虽半信半疑,却也搬出来说了一遭。

乡民们听了,眼里也烧起了火,有人道:“所以呢,你如今要我们做甚么事?”

“由你们定。它们吃过不少人,你们想拌炒腌蒸,还是熘卤焖烧,全凭你们喜欢。”祝阴打了个响指,风流像铁链子,箍上它们四肢。

乡民们义愤填膺,冲上去先将龙与鳖痛揍了一番。几十只草履雨点般地落在它们身上,乡民们叫道:“咱们早瞧象王不顺眼,甚么博局,甚么神迹?神迹不曾得铸一个,人却死了一堆!”

“他家私仓里藏了不少掳来的粮……那象王又往秦楼楚馆里寻了许多女娃娃,也不知拿来做甚么事儿,只知后来皆不见踪影……”

论议声似涓涓细流,汇在一起后却成了汪汪巨洋。最终,乡民们七嘴八舌地朝地上的两只精怪唾道:“吃人的玩意儿!”

又有人道:“烤煎之前先需去骨……”有人说,“最好碾扁了,拿来做饼儿。”说着,又是一阵剧烈的践踏落在龙鳖身上。

祝阴望着他们,心里竟也生出一丝怜悯。他也是灵鬼官,也曾为精怪。只是他们与自己不同,破了不能伤人的天规,甘堕泥中。

正出神间,冷山龙却扑腾起了尾巴,嘴巴一张一合,竟艰难地说起了话:

“祝……阴。咱们还未输……哪怕是死……也要拖你作寿棺底板……”

它吃了人血肉,勉强恢复了些神志。祝阴发现它吐出了舌头,被烧得焦烂的舌面上躺着一只枣木职牒。那上面刻着它身为灵鬼官时的名讳,如今更像一只小小的墓碑,刻着他过往的峥嵘岁月。祝阴死盯着他,瞳眸似开火的金灶,问道,“你要做甚么?”

趴在地上的冷山龙狞恶地道:“职牒里……有吁天雷法。我要咬破了……教天雷降世,把荥州之人皆作雷下渣滓!”

乌云似女人蓬乱的发髻,一团接一团地凑过来了。乡民们忽而不骂了,脑袋像咬了钩的鱼,向上抬去。墨云里孕育着电光,隆隆的雷声如千万支杨桴在水中击节,天顶仿佛要崩坍下来一般。

冷山龙和清河鳖得意地笑,神官职牒中皆有九天雷法,便是为了防有人会恶意毁去此牒。它们瞧着祝阴,仿佛在瞧着一个将要给它们陪葬的人俑。

冷山龙呛了几声,话总算说得顺溜了些:“天既给了咱们荣华富贵,也会给咱们降下灭顶荒灾。抬头看看罢,祝阴,你的凶灾来啦!”

雷声喧喧阗阗,像巨大的鼾声。祝阴咬牙,眼中金光流转更甚,双眸像明亮的琉璃珠子。他跳下墙头,一挥袍袖,运起宝术,低声喝道:

“风雨是谒!”

随着他的喝声,狂风倏如君王而至,肆前的酒旆、岸边的垂柳折了腰,宛如拱服的万民。乌云咆哮着,翻滚着,豆大的雨珠在其中酝酿。

冷山龙和清河鳖却在阴险地笑:“没用的,没用的,凶灾非咱们精怪的宝术可阻,只有神明方可宽宥。那天雷一定会落在你头上……”

刹那间,一道电光劈开层云,仿若一柄灼利剑锋。明媚的光映亮了天地,像烧起了一炬火。虎啸似的雷鸣响起来了,地上的万民惊惶逃窜,尖叫声甚而比雷鸣更响。唯有祝阴站在原处,任人流冲撞。

他鎏金似的瞳仁里映出了天穹。他茫然地想,他应该害怕么?他不知道。

电光愈来愈近,仿佛不一时便要砸落下来。任风儿如何怒吼,黑雨如何肆虐,白芒长驱而入,丝毫不滞。

可就在此时,电芒忽而似被斩裂了一般,分作了两半。

天穹中出现一个小小的、似飘尘一般的身影。那影子周身绕着游鱼一般的墨迹,撕裂烁电,穿过浓烟般的重云,掠过雪片似的飞鸟,落入人间。

冷山龙与清河鳖瞠目结舌,它们等待着的天罚并未到来。那人影身缠可怖宝术,竟将及身天雷消弭。骇目惊心的电光在穹顶碎裂,冰消雪释。

电芒没有落入祝阴的头顶,却有一个人影坠下九天,如一羽鸿毛。祝阴一怔,倏地伸臂去接,身躯猛地一沉,趔趄了几步,总算将那影子搂了个满怀。

他望清了那人影的脸,眉似新月,面含春风。笑容似溶溶碧漪,像江月轻晕。那是他的师兄易情,不知为何,这师兄忽而自天而降,一身素白法服上虽血迹斑斑,可其人却精神抖擞,不见疲色。

“师兄?”

祝阴惊道,像有一枚石子落在心湖上,激开千层波浪。他抱住了易情,踌躇半晌,如在梦中,晕乎乎地问道。“您为何会自天而降?”

过了一会儿,祝阴又道,“莫非您是天顶给祝某降下的凶荒么?”

易情摇头,他咧开嘴,露出一个狡黠的笑。

“不,我是你的福兆。”

他说,扑眨着眼。祝阴望着他,只觉奇怪。自己明明在地上,却似在那瞳仁里看见了满天星辰。易情说:

“我越过九霄,来寻你了。”

第五十六章 何处又逢君

义愤填膺的乡民像燎原之火,烧入了左府。他们掘地三尺,寻觅七齿象王踪迹。积怨像雪球,在象王来到荥州的数十年间越滚越大。乡民中有的被掳去了妻女作人牲,有的因铸神迹之赌而短了命。往昔当七齿象王的车驾在街衢上驰骋时,他们只能似烟尘般四散,唯恐避之不及,如今的他们每一人都似愤怒的水滴,汇在一起时好似一股洪流,挥舞着锄头、木棍,涌入左府。

祝阴和左不正冲在这股洪流的前头。左不正指挥乡民们涌入垂花门,在绣楼、花院、祭祖堂里搜寻七齿象王的踪迹。婢女们被从后罩房里赶了出来,怯怯地立在抄手游廊上,像一簇随风飘摇的小草。左不正向村民们挥手:

“东西随便拿,别打他们。等寻到象王了,你们便能像沙袋一样痛揍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