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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92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染血的神明向他一笑,神色忽而又变回了一个脏兮兮的小道士。

易情说:“喂,老棋友,这回我便不与你一块儿走啦。天牢里能下棋么?能吃酒么?都不成罢。其实我在天记府里时也不能下棋,不能吃酒,和被困囹圄中无甚分别。这个天廷,就是一个大牢笼。”

龙驹静静地听着。金甲天将们狼狈地攀回云端,一个个站了起来。风静静地吹,云静静地游,他们也在静静地听着,千百张嘴巴里吐不出半点声音。

易情又说:“所以呢,我要回人间去啦。天上很好,可人间却更好。那里除却下棋、吃酒外,还有许多事可做。不过最重要的是,还有人在等我。若我迟归,他会暴跳如雷。”

凉风里飘来人间的雁啼,嘶哑却洪亮,响彻云霄,那是归乡的思声。

在言语禁制之下,龙驹动弹不得,唯一能动的便是嘴皮子。他焦切地道,“大司命,您要回红尘里去么?凡间凶荒盛行,您若说天廷是监牢,那人间便是炼狱。太上帝虽要拿您入天牢,可他却着实器重您,假以时日,定会教您重回天记府,享千岁荣光!”

这位魁伟男人只觉不可理喻。做俯首帖耳的玉麟,不比做那在泥里打滚的猪崽子好么?历尽千辛万苦再铸神迹,竟又要如此轻易放弃这结果,再跳入凡世里去?

易情摇头,“那与我要走这件事儿又有甚么关系呢?你回去告诉太上帝罢。”

他站在虹桥上,踩上了栏柱。他的身体在清风中飘摇,像一抹即将要飞离的棉絮。

阊阖云雾如纱分拨,依稀可见地上如画美景。雪销未尽,平川曲山,碧田青水,虽有晚冬凉寒,却暖胜青霄帝宫。

易情笑着看向龙驹。

“九霄之上是他的疆域,但苍穹之下……却是我们凡人的天下。”

说罢此话后,他闭上了眼。

旋即纵身一跃,跳往人间。

第五十五章 何处又逢君

天边泛起锦褥似的云霞时,在半空里其势汹汹的两位灵鬼官忽而哑了火。他们似车轮一般骨碌碌转起来,两眼似翻白的鱼肚皮。他们筛糠似的痉挛,四体乱颤,最终狼狈地坠落在地。无人扇他们巴掌,他们却似自己掴了自己耳光一般,自个儿掉在豁了大口的地宫里了。

天光勾勒出如墨的远山,月牙儿藏进青山里,却有无数飞鸟在霞色里惊起。它们的翅翼向着流光溢彩的天际扑去,神迹的明光像熊熊燃烧的烈焰,而它们便似甘愿为此投身的扑火飞蛾。

祝阴喘着气,踏下清风,徐徐降入地宫中。他满面是血,身上也是血,浑身像披满了楹联,没一块儿不红的地方。

他提着剑,审慎地走到冷山龙和清河落下之处,却没发现半个人影——烧土砖上趴着一条冒着冷气的龙,海涛蓝的鳞片像琉璃,还有一只双头大鳖,长牙伸在嘴外。

祝阴一看,当即了然。这俩厮是被夺了神格,变回了山野精怪。往时太上帝曾圣颜大怒,令云峰宫削剥几位不遵令行事的灵鬼官的官位。那几个札甲玄裳、人模狗样的神官正吃了酒,在五彩仙石道上撒酒疯,一霎便变成了几只老猫鬼,舔着爪儿打滚。能罢云峰宫官的神官不多,除却太上帝外只有吏曹的司列星君。还有一种可能,便是天记府中留存的官凭、文簿损毁,神官没了官凭,只能暂回妖体。

祝阴的心忽而猛地一动,像有一记鼓槌重重抡在心上。若是前两种缘由,那他只能道一声天威难测,可若是后一种——

会是天记府的文官将那文簿毁了么?

他挂记起神君曾居留过的那处,心里像吃了一斤酸李,酸得发苦,涩得发疼。他拼命地摇头,似要将脑袋自脖颈上摇下来。神君如今已不在那处,在那儿的是个叫次将的可恶小白脸儿。

长龙和大鳖抓挠着地,像啃木板一般扒拉着泥土。祝阴拿革靴踢了它们几脚,它们旋即似待食幼鸟般嗷嗷地叫。断续的人言梗在它俩喉里,祝阴运起宝术,以清风为枷,压住它们四肢。失却神格的灵鬼官甚么也不是,只是神志昏沌的妖兽。

轻烟小雪似纱一般披下,天穹渐明,是马鞭草一般的浅紫色。祝阴爬出地宫,只见此处是左府湖岸边,柳枯湖冻,早梅坠地,像绣在雪锦上的红点。左不正着一身破衣烂衫,拄着刀,在湖边喘气。她见了祝阴,脸上现出酩酊似的喜色,道:

“你赢啦。”

祝阴走到她面前,却蹙起了眉。凉风拂过她的腕节,他听见了微弱的脉搏声,像细细的藕丝,仿佛一触即断。于是他说:

“祝某是嬴了,可你却也要死了。”

与两位灵鬼官生死相搏三日,也亏得她能一直支持在此,水食不进。凭凡人之身躯,她此时早该力竭而死,可少女却大咧咧地趴在岸边,敲裂了冰,像牛一般伸出颈子去呼哧呼哧地吃了几大口水,那气势仿佛是夸父在饮河渭。罢了,她仰倒在地,闭眼笑道:

“对,我水是喝饱了,可要是没东西填肚,可真是要死啦。”

在祝阴与两位灵鬼官搏斗的间隙,她也曾想摸去庖屋,瞧瞧灶台上是否还留有几只四色馒头。可惜遥遥一望,却见厨下已在灵鬼官们震天撼地的厮斗里坍成木炭似的一片。

祝阴沉默良久,将手探入宽袖。

左不正的目光紧咬着他皙白如玉的指尖,却见片刻之后,他取出了一只糗饼。

那饼儿干干硬硬,上头却绘着些神仙画。仔细一瞧,却非元始天皇、后土娘娘这般常被人供奉的神祇,而是个漆衣悬玉的神明。左不正认得这饼,常有寺庙在糖饼上用酱汁写字儿作画,卖给信众。

祝阴心疼地捧着那只饼儿,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,似是在与其诀别。良久,他弯下身,用那饼蘸了湖水,泡软了些,又像上贡一般,恭恭敬敬地将那饼儿捧给左不正。

左不正瞧他抠抠搜搜的模样,也不禁心疼,说:“你肉疼这饼,可以不给我的。”

祝阴吊着眉,凶神恶煞地道:“你这是嫌弃饼,还是嫌弃上头画着的神君大人?祝某不许你嫌弃,快快吃了!”

左不正没法子,将那蘸水粱糗往肚里咽。她大快朵颐,觉得那饼渣子里仿佛也充满了气力,吃下去后,力气便涌上来了。可她一面吃,却又一面听得轰鸣似的咀嚼声。她正疑心:这是她嘴巴发出的声响么?扭头一看却发觉不是。她惊恐地发觉那咀嚼声是从地宫中飘出来的,在如水的黑暗里,冒着寒气的龙与双头大鳖张着血盆大嘴,开怀大吃,嘴里嚼的是被困于戏俑中的人牲。

“喂,红色玩意儿,它们在吃人!”左不正惊叫出声。她不知突然出现的祝阴应如何称呼,便胡乱叫了个名儿。

冷山龙虽被清风压住,脖颈却探得老长。它连吃几只人牲,嘴里流着血,龙鳞发着光。祝阴打了个激灵,方要挥手驱风,按住它口齿,却忽觉脑后吹来飕飕凉风,猛一回首,却见一张齿如利锯的大嘴张在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