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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86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只踌躇了一刹,白蜡枪却已如紫蛇电光,冲至眼前。祝阴心头一颤,猛然后退,却又被身后清河血口一张,狠狠咬住肩头!

“捉住你了。”冷山龙冷笑道。

清河发狠嚼着他肩头肉,含糊不清地叫,“这滋味倒还不错!”

祝阴吃痛,猛一咬牙,将红绫抽开。金瞳睁开,流光绚丽如彩绡飘舞。浑身骨骼在震响,他正要发力,却忽见冷山龙和清河向后仰跌而去。他们像被抽了筋,软绵绵地自空里落下,在地上被砸成一滩烂泥。

天际墨黑的云忽而似被劈裂了一个小口,有光从那里流泻出来。一道陡曲天磴浮于暗霄,无数斑斓旗伞像花儿一般夹道而迎,仙曲笛、天扬琴里淌出丝绸般的乐声。几个着禒边霞裳的星官踩着五色云,在天磴的尽头迎列。

左不正在地上仰望,似被这景色攫取了心神。她不曾见过这般宏丽的光景,天边晕霞绚美,云如漪痕,天顶似藏着无数流金,似要烫穿九霄而下。

她喃喃道。“这是……怎么一回事?”

祝阴乘在风端,亦震愕无言。

他曾见过这光景,在久远的往昔。

良久,他颤抖着唇,道。

“那是神迹。”

——凡世中,已有人铸成了神迹。

第五十一章 何处又逢君

阴惨惨的地宫中,酷刑在一刻不停地进行。

缣囊被从棺床上搬下,放入净水池中。粘稠的水波在身边逸开,易情嗅得清淡的桃花香,那是微言道人的疗伤金津。微言道人入了左府后仍不忘手头生意,把自个儿的丹丸与金津卖了些。可即便有金津也无用,天山金刃犹如烙铁,会在他身上留下不可愈的疮疤。

隔着缣囊隙,他望见自己身上的血肉被一块块拿走。他像是拴好待宰的活叫驴,任刀刃在身上动作。光阴仿佛在此壅滞,每一刻都似一场漫无止境的噩梦。鼻子、耳朵、双足、双手被一件件拿去,他的身躯在变得愈来愈轻。后来甚而连骨架子都要被斩碎,他已然失去人形,只是一些放到肉摊上皆不会有人多瞧一眼的零碎散肉。

痛楚如一场飓风,将他卷在风涡里。他像被塞入长满尖刺的铁盒中,左磕右碰。剧痛如九天惊雷,在他脏腑中一刻不停地迸开。后来他痛得昏厥数度,梦里仍如砧上鱼肉般被斩杀。每当亮闪闪的铡刀落下,他在后悔那为何斩的不是脖颈。

不知觉间,易情开始呻吟,继而绵绵不绝地流泪。他已不想活了,为何活着尽是烦苦,唯有死方能无忧?易情泪流满面,涕如雨下,在剧痛间凄声讨饶:“好……痛。轻一点……痛……”

施刑的私卫队兵惊奇道:“四小姐撑不住了!”

“已零割到这份上,若不是有金津浸着,早该去见阎王爷了。刖了足,其次便该是腐刑,只是不少地儿都被笞打成醢酱,咱们不好下手。这时候才哭,已是条硬骨头了。”另一位队兵叹道。

易情似被无数斧钺劈斩,天山金刀一入体,便烤烙着他的血肉。镊肉剪指,身挂剑树,急火蒸躯……十八般地狱的滋味他一一尝过。他在痛楚的海浪里噎泣,在挣扎间不自觉地低吟:

“救我……谁来救我……”

无人可对他施以援手,因他是救世安民的神仙,求救并非他的本分。到最后,他声泪俱下,却发觉自己口里喃喃叫唤着一个名儿。

藻井绘着漫漶的地狱变相图,无数厉鬼在镬汤中滚沸烧灼。恍然间,他也似在那其中翻滚,阿傍罗刹咬噬皮肉,将他六腑扯得支离破碎。泪水涟涟而落,他哽咽道:“祝阴……祝阴!”

易情猛然惊觉,在他受百般折磨之时,竟在企盼着祝阴来拉他出这两万由甸之无间地狱。

素来孤苦伶仃的他,也在祈求着有人能照拂自己么?

脑海里的昏沌云雾拨开些微裂隙,落入明珠似的清晖。他未想起祝阴,一刹间,他好像望见了许久以前的自己。黎阳县街头柳色疏疏,曙光寒凉,他被一伙儿无赖小贼围住,把烧着火的木棍按在他脸上。皮肉焦灼声滋滋响起,他惨叫连天,然而贩夫行客们只是瞥他一眼,旋即无情迈步而过。天黑如炭,雷鼓雨澍,行人在如注暴雨中像蜉蚁般惊惶蹿逃。他如丧家之犬一般趴在水洼旁,皮肉焦黑溃烂。

暴雨滂沱而下,他被浇得浑身水漉,心中亦一片冰凉。草叶忽而窸窸窣窣地响,叶尖的雨珠子拥撞在一起,碎了一地。一条鲜红的小蛇爬出来,吐着火一般的信子,在一片晦暗纷迷的雨雾里,它似在燃烧。他绝望地闭眼,等着它伸出毒獠咬他,教他脱离这疾苦世间。一道滑凉游过手背,攀过脖颈,最终在他头顶驻留。少顷,他艰难地睁眼,却见那赤红的小蛇在他头顶盘成了一圈儿,雨水溅在鳞上,碎成满地银光。红蛇像一只小小的伞盖,替他遮住了散珠密雨。

悲哀犹如纷纷坠叶,落在心头,将他的心尖压沉。易情忽而涕泪满襟,他想起来了,他才不是甚么慈悲救世的神明。

他曾经是如此地痛恨世人,恨如芳草,在心中绵绵而生。

他几乎忘却身边曾有过这样一条小蛇。曾为他在人间蔽雨,纵遇风霜,亦与他形影不离。在天记府中时,它在案上盘踞,卷着尾在古砚中替他磨墨,乖巧而宁静。

为何他会祈求祝阴帮援,却未立即想起那身影,反倒想起了这般久远的光景?

不对,这不似是他的记忆。他的脑海中似掀起骇浪惊涛,往昔的回忆像被拍散的浪花,落入思绪的洪流中再不可见。

心头忽而如遭鞭笞,一股剧痛自颈下传来。易情猛然惊醒,厚重血气萦鼻,此时的他仍卧于净水池中。

私卫队兵的影子如巉岩般压了下来,他们站在他身前,从木托里取出未沾血的匕首:

“四小姐,接下来咱们需施后五刑,您现在觉得如何?”

易情沙哑地道:“……还成。”

“这后五刑,一是‘金鸡独立’,即将您穿在铁刺上,瞧您能坚持多久不倒。二是‘游女献花’,便是用两手捧着铁叶枷的缒石,若非如此,颈骨便会被沉重铁枷拗断。三是‘添灯油’,便是拿烧沸的油自口、鼻、耳灌进去。四是‘箍圆桶’,便是将头颅套住,拿梨锤左右夯击,瞧哪边先流出脑浆来。五是‘摘星辰’,人周身有三百六十五穴,天有星,人有脉。便是要将你身上的各处一一拿下。”

罢了,队兵又添一句:“若是拿到最后仍不死,那便是神迹。”

易情麻木地听着,冷淡地道:“那要是死了呢?”

施刑队兵说:“那便不如狗屁。”

“我已经流了这么多血,可为何仍不死?”易情喃喃道。痛楚一刻不停地冲撞着他,他如在苦海中漂泛的一只小舟。

“您身下浸着您夫婿带来的疗伤金津,是由仙干归、金铜芸、芎藭等物炮制的。虽不能愈伤,却也能延命。”

“可我这时倒想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