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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82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烛花摇影,她望见了那人的面容。并无青脸獠牙,也无神氲俨容。那是一张清减却柔和的面庞,火光落进眸里,似云中堕月。

“你不是神,也不是鬼……”左不正喃喃道,“你是个人。”

那人笑而不语。他的年纪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轻,是个少年。

“你是要替我受刑?那二十二道刑囊括墨、劓、刖、割舌、斩首之具五刑,又会遭笞打、菹骨肉,你是个凡人,为何要替我受刑?”左不正心头突突地跳,慌忙道。

“因为我要救你。”

“为何要救我?”左不正哀戚地道,“你与我不过一面之交。”

“因为你是我所荫庇的世人。”那人用缣囊覆住了脸,在棺床上躺下。“快走罢,左不正。去你姊妹的身边。”

烛泪流尽,一抹烛光突而被暗色吞咽。左不正握紧金皮鞘刀,倏然站起。“那你呢?你会去往黄泉路上么?”

烁烁灯影如迢递银河,围着他们旋动。短焰相连,夕晖似的红光浸透了两人全身。

“不,我会蹈赴九霄,叩开天扃。”

那人仰面朝天,喃喃自语。

“再一次……归复神位。”

左不正将缣囊束紧,毅然转身,掀帐而去。帐外私卫队兵恭谨地列队,像漆黑的森林。她戴上铜面,披上黑衣,便如滴水归川一般落在人群中不见。七齿象王此时竟未在,施刑的队兵捧着械杻鱼贯而入,向棺床上那人行去,左不正余光仅瞟至些微光景,登时心如刀绞。

她不知那人为何救她,却知那人钻入缣囊中,将要为她受那惨无人道的二十二道刑。心口里似有盘涡流旋,空荡荡的发慌。在寻到三儿之前,她仍不能打草惊蛇,需得在姑父眼皮子底下溜走。

她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。她应该强拉着那人跑走,而不是叫他做自己的替罪羊。可对方太强,她并无胜机。

穿过黑森森的人群,她像猫儿般溜入宛曲甬道。地道似羊肠,土壁上却嵌着无数兽面额的浮雕青石门,像无穷无尽延展的螺旋,门后藏着埋骨处或杀人的偶人。眼前一片暗昧,如一座巨大无息声的坟茔。人语渐而远去,她只听得自己在胸膛里左冲右突的急乱心跳声。

突然间,一座青石门猛地在她眼前推开。

那一刹那,左不正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几个私卫队兵提着木槌慢慢行出,显是迟来。有人低语:“祭仪开场,左大人仍未来,我等应速速入列。”

其余人赞许地点头。可未等他们踏出一步,眼前便忽而寒芒一闪。

一个少女如蟢子般自门后跃出,钢刀曜如朝日,顷刻劈至眼前!

金桃鞘如飞蝶,一瞬间,左不正双管齐下,以刀背与鞘身将数名私卫队兵砸昏,踩上他们的脊背。

所幸这一出动静不大。只是仆起了大片如幕尘灰,左不正掩着口鼻,待沙尘稍定,她心下却陡然一震。

细碎的尘灰像银屑,漫舞于空。在那之后,一个漆黑森冷的影子缓缓自青石门洞中走出。

男人覆龙首银面,身材颀长。疮疤像一只狰狞恶兽,盘踞在他脸庞边。

冷山龙低笑道:“四小姐,你不该来这儿。”

左不正紧攥着刀,手里尽是汗。

她口上却笑道:“甚么风将你吹来了,在这处做个迎客猫儿?我要走你身后的路,你让开。”

冷山龙道:“回头罢,此路不通。”

冷汗自左不正颊边淌下。这个男人很强。平日里,他侍立象王左右,教她从来动不得姑父一根手指头。左不正还听闻,他往昔是个能教八极分崩、万里扫净的灵鬼官,即便在昔日同侪中也如鹤立鸡群。

“你应在棺床上,只消两眼一闭,撑过今日,便能做个教世人艳羡的天仙。”冷山龙徐徐道。

少女脸上无一丝血色,她冷笑道,“是么?可你也不应来这里。”

男人嘴边扬起一道讥诮的笑。“为何?”

左不正猛然舞起刀,刀锋在风里鸣震,像弹拨空弦。她神色凛然,狠狠道:

“因为我会——把你狠揍一顿!”

刀光织成满月似的圆弧,折劈向冷山龙。

男人却微微一笑,“狠揍?如今的四小姐,怕是连替卑职衣上掸尘也做不到罢?”

话音方落,他的身影便突而消散在风里。左不正眼瞳骤缩,却觉四方凄暗氛雾排闼而来。一片暗色里,她看不清冷山龙所在。

仅踟蹰片刻,白蜡枪便如峥嵘巨岳自头顶重压而下!飏风猛烈咆哮,似有洪波在风里奔涌。左不正被倏然逼退,衣衫数处绽裂。

风,她可以循风声而行!脑中忽而灵光一现,左不正猛然闭眼,聆听着耳边风声。在浮翳山海时,她常于云雾间与蛟螭搏斗,双目常受蔽。冷山龙枪落如骤雨,她便刀出似疾风。枪头与刀尖在黑暗里一刹间即交锋百十回,像檐下铁马似的叮叮当当地响。无数火花迸溅,像绚烂的烟花。

虎口裂了,血散落在地。左不正的两腿却如磐石,纹风不动。

倏然间,冷山龙的影子又如轻烟般消散,遁入黑暗中不见。

去哪儿了?

心里咯噔一声响,左不正竖起刀,警戒地四顾。死一样的寂静中,一道流星样的寒光突而划破黯氛,以撞破青冥长天之势狂涌奔袭而来。那寒光撞破了左不正的刃身,眨眼间便要划上她颈项!

冷山龙心头暗喜。凡人力弱,必定抵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。

可他却忽觉枪身一重,只见得刹那间,左不正猛然张口,硬生生地咬住了枪头!棱尖划破口舌,她满嘴是血,目光里却带着摄魂惊魄的滚烫。

冷山龙当机立断,松了白蜡枪,旋身猛跃,拔出腰间降妖剑。左不正却目疾如电,刀出金桃鞘。两人兵刃相接,火花落在石壁铜盘里,点燃了麻秸。

左不正抽刀劈火,流火像星雨,纷纷扬扬落满两人身周。冷山龙这才恍然发觉,其余几只壁上铜盘已然倾翻,地上淌满灯油。灯油燃起,甬道里登时一片灯火通明。如此一来,冷山龙再也无法在黑暗中藏形。

左不正提起刀尖,明晃晃的刀光与笑靥刺得冷山龙眼目生疼。

“你瞧,我现今不但替你掸净了衣上尘土,还替你持火熨衣了一番,够贴心的罢?”

“四小姐真是会关怀下人。”冷山龙怔了一怔,却旋即笑道,“卑职这下人也当投桃报李才是。不知方才卑职招待的您那枪,您觉得滋味如何?”

左不正方才咬住枪头,口舌受伤。她冷笑道,“还有甚么味儿?铁锈味,还有一股怪味。”

冷山龙眯起了眼,说,“不对,不对,应当不止这味儿。因为卑职……往那上头略添了些调味香辛末。”

左不正一惊,一股恶寒突而爬上脊梁。

她试图动了动受伤的舌,却觉麻痹难移。那枪头上竟抹了毒!

她本以为强大如冷山龙,是不屑耍这等小伎俩的。可兴许是狗随主子,象王存心险恶,冷山龙亦不会是个善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