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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81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被吊在铁链那一头的才不是一条贱命。他也曾是那样一个被豪横人户戏耍的小叫化。

微言道人猛一咬牙,拼力从喉中挤字:

“凭甚么……你认定咱们中……须有一人会死?咱俩……都能活!”

七齿象王惊愕地瞪眼。却见他忽而回身,往小乞儿那处艰难挪去。

微言道人猛地躬身,深吸一气,脸胀得如日头般红,猛地扛起了那块大赏石和小乞儿,拼力往上递。

他如此一扛,小乞儿颈中铁链稍松,面上倒有些回春之色了。

只是苦了微言道人,一把老腰被压得格格作响,像一张瘸腿老椅。七齿象王见状,也略略一惊,旋即道:

“这便是你应对的法子么?”

“是!”微言道人从齿缝里挤字儿,“谁说……这一题……非要死人的?老夫不会死,也不会教别人死!”

七齿象王道:“可你撑不得太久,不多时,你便会跪地求饶。那小乞儿会吊死,你会输。”

微言道人的胖脸上下起了汗雨,可眼里却如雪霁冰消,露出些微晴光。他恶狠狠地咬牙,叫嚣道:“老夫一生……败绩连连,唯有这次……绝不会败在你手底!”

光阴一寸寸推移,微言道人双股战战,气喘如牛。

“还在硬撑么?胡老弟。”七齿象王叹息,“你的嘴皮子够软,可心却似石头般硬。”

微言道人汗流浃背,叫道:“老夫有铁石心肠!”

那赏石背在身上,如有千钧,仿佛五脏六腑都将被压扁。

不知过了许久,眼看着微言道人即将要把眼珠子瞪出,翻跌在地时。立于象王身侧的清河突而慢吞吞地叫道:

“左老弟,你是不是……该动身往地宫去啦?”

七齿象王这才如梦方醒,猛然惊觉时光流逝。他忽地拧头去看那草香,却见不知何时已然烧尽。

祭仪开场时他可不得错过。他若不在,左不正那妮子可不知会闹出甚么风浪来。

“唤轺车来!”七齿象王匆匆起身,道,“没工夫在这儿耽搁了,祭仪巳时开场,卑人需早些回左府!”

可私卫队兵们却皆瞠目结舌,立定不动。象王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“大人,如今已午时了。”

心上像劈过一道惊雷。象王厉声道:“午时?”

冷汗如浆而出,他快步奔到阑干边,却见人群扰扰,列肆喧哗,热腾腾的炕羊出了铜炉,白雾如纱一般披开来。行客的影子像撵不匀的面团,蜷在脚下。正是午时无疑。

象王冷汗涔涔,喃喃道:“可方才那草香皆未烧短……”

他突而一个激灵,箭步蹿至香座前,伸手去摸那草香,却觉不对。将香炷拿起一看,香灰簌簌而落。他惊觉那香炷却分作了外层与里层,中间削空一条细隙。微言道人方才点香时只点着了比针尖儿略大的炷心!故而有烟生而不见香短。

又被那老儿坑骗了。七齿象王只觉心惊目眩,此时却突觉狂风猎猎,酒旆在空里狂猎荡舞。扭头一看,却见拴在梁上的铁链空空。

微言道人趴在巨大的鸦鸟背上,朝他喜孜孜地挤眉弄眼。

“左兄,又是老夫赢啦!”

象王定睛一看,却见那鸦鸟贴了一身白花花的幻法符。符纸随风洒落,像飘零的蝴蝶。

那鸟儿眼眦上扬,透着凶光,颈羽被压平了一圈,像极了方才那凶恶的小乞儿。七齿象王忽而想起灵禽也可化人,那胖老头儿约莫是使了甚么障眼法,把一只乌鸦变作了个小孩儿,又故意教他们在街边捡来。

时辰已然耽搁,又被那老头大大戏耍了一番,可谓雪上加霜。
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象王青筋暴绽,半晌才颤着嘴巴叫出半句话,“你这臭尻大骗棍!”

微言道人却勉力在乌鸦身上坐起,白髯飘飘,怀袖微笑,若不是他满脸油汗,简直似个脱俗得道的仙人。

他挺起胸膛,骄傲道:

“甚么骗棍,老夫是蹈腾昆仑、叶累声名的官将九十万仙的大天师!”

第四十八章 何处又逢君

祭仪开场,左不正的腕子、拇指上被捆上了麻绳,一个黑衣私卫队兵牵着绳,在地宫甬道里缓慢行走。

地宫中暗无天日,不知走了许久,前方忽而透出几丝晨曦似的明光。走近去看,却发觉荧煌灯烛勾勒出了一间大院的形貌。四面墙上雕着红木窗子、沿墙廊,她仿佛置身于天井中,无数伶人石像奏起燕乐,引人至往生净土。烟尘细碎而落,像宁谧的星子。不知为何,左不正心里突而涌起一股莫大的哀愁。这里像她与三姊曾欢笑游耍过的庭院,只是往事已然蒙尘,此处亦无半点生机。

天井中摆着须弥座棺床,灵帐宛若一片薄雪。黑衣队兵像阴府的狱卒,掀开帐幔,请她入内。

左不正走进去,只见那帐内极大,似一简室,中央置一棺床。她在棺床上坐下后,有人在外道:“请四小姐更祭服。”

一个头戴铜面的黑衣队兵掀开帘幔,捧着素纱中单和深青祭服入内,木托的一侧却放着叠好的缣囊、拶子、夹棍等刑具。左不正叠着手,娴静地安坐,却缓缓抬眼,红烛映出她眼底如箭镞一般的利光。

突然间,她如离弦之箭般猛然跃起,蹿出一步!刀已被夺,她并起五指,蔻丹尖尖,倏地刺向那端衣的私卫队兵眼前。

妖冶的烛光一曳,烛泪如血,垂落龙池间。那私卫队兵见她袭来,身子忽而韧如藤丝,仰面曲腰,将她手爪避了去。左不正正愕然,却忽见那人影轻灵一闪,竟在她面前径直跪下,将手中盛衣木托高举。

“四小姐,请更衣。”那人又道了一声,蓝地金锦镶边的祭服滑落,现出底下一件箭袖玄地云花袄子,那是她常穿的猎装。一柄金桃鞘刀躺在木托上,藏尽锋芒。

左不正惊愕,道,“你是……谁?”

烛光明灭,映亮那人头戴的铜面。只见那铜面鸱目虎吻、兽牙黑肤,与她读过的众经音义里描绘的罗刹恶鬼颇似。

那人将猎衣与刀递予她,话里似有些微笑意。

“先前许过诺,如今却已至应约之时。四小姐,我来救你于水火之中。”

左不正倏尔想起那个寂夜。暗柳啼鸦,西窗斜月,她心已成灰,却有一人在窗扉后轻声细语,让她活下去。

“是……是你?”左不正认出了他声音,悚然震颤。她伸出手,想触上那人面颊,将铜面掀起,望一望其下容颜。“那夜你说……你是会为我蔽雪拂秽的神明,可为何你如今……却以恶鬼之姿现于我面前?”

那人避过她探来的手,摇头道,“是神是鬼皆无关紧要。四小姐,时候不早,请您即刻启程,莫要让在浮翳山海中的三小姐久候。”

左不正愣愣地看他将缣囊抖开,将脚踏了进去。这缣囊是受刑时使的,人牲会被置于棺床上,隔着囊布受刑,免得血肉零散。那人解下漆黑外衫,披在她肩头,又取下罗刹鬼面,覆在她面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