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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64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所以往后,我来做你的姊姊罢,三儿。”

第三十六章 苦海无边岸

记忆如惊鸟般四散,一刹间,左不正忽自往昔的梦中惊醒。眼前的大观音寺中阴风大盛,血流成渠。

妖冶红光交织成网,以黔首血肉画作的九狱阵中,一个小小的身影蜷跪在中央。七齿象王微笑着背手伫立,望着紧抱着左三儿的左不正,她们仿佛同蔓连枝的一对花儿,紧密相依,又脆弱易碎。左三儿身上生出白绒,她在渐渐化作妖异,可左不正却搂着她不放,仿佛要将其用力融进血肉里。

“三儿……三儿!”左不正焦切地呐喊,却再唤不回左三儿的神智。左三儿生出了石锯一般的獠牙,两只眼像熟透的红楔果,鲜红欲滴。疯狂吞噬了她的神志,她突而生出如牛的蛮力,扭开左不正臂膀,扑向伏地的尸首。

左不正怔怔地望着她这发生了异变的姊妹。杀气有如风尘,自左三儿身上狂烈掀起。左三儿流着涎水,张口撕扯起死人的尸肉,像只野兽般粗鲁地大快朵颐。在这可怖的饕餮之中,左不正倏然醒悟,眼前那人不再是自己谙熟的血胞,而是一只将长成的鬼王。

“三儿……要变成鬼王了?”左不正喃喃道,猛然瞪向姑父。

七齿象王笑容可掬地抚掌:“她将变成鬼王,而你将铸成神迹。她下地府,你上天廷。真是妙哉,妙哉!”

左不正目眦欲裂,可此时她却也无暇去算这可恨姑父的账。左三儿低吼着扑来,蓬发如在风中飘荡的暗柳细丝。她乘左不正不备,一口咬上其腕节,左不正将金错刀抛在另一只手里,却不忍对妹妹下手,只得一迭声叫道:

“三儿,醒醒!我是左不正,你姊姊呀!”

左三儿却不醒,牙口渐收,将她手腕咬得鲜血淋漓。左不正吃痛,却不忍搡开这小小的姊姊,记忆宛若一庭愁雨,洒上心房,她忽而想起三姊锦绣红妆出嫁鬼王的那一年,姊姊在水边祭台上被巨蛇吃得肚破肠流,那时的左三儿究竟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楚?

她已不想再让这一切重演了。这一回,她要不惜一切护住左三儿。

左三儿膂力甚伟,在化形鬼王的途中似已有拔山扛鼎之力。她脚下的白釉砖猝然迸裂,蛛网一般的裂纹迅速爬远,裂片像零碎的蛋壳,散落一地。她的十指生出刀一般的尖甲,指端慢慢靠近左不正的心窝。

“三姊,我不会杀你,也不会教你杀我。”左不正虚汗淋漓,喃喃自语,“下甚么狗屁地府?我会铸成神迹,牵你上天磴。三儿想做甚么人都成,可唯独不会做鬼王!”

左三儿咬着她的腕,虎牙几可触骨。左不正痛得几欲失神昏厥,眼看着那利爪将要洞穿心窝。

可那只妖异似的手爪并未触上她心口,而是穿过她的两腋,紧紧环抱住了她。

左不正惊愕地睁眼,却见她那浑身生出绒毛的、幼小的姊姊松了口。左三儿的两眼漆黑如夜,里面却像坠了两弯山月,透出些微明媚清光。

左三儿别过脑袋,将耳朵贴上了她的胸膛,静静地依偎在她怀里。正如她小时候在三姊臂弯中安然入睡时一般。

“姊姊……”左三儿低声呢喃,吃力地动起口唇,“三儿,不做……别的。”

“三儿,想做……石头。”

她牵起左不正的手,将金错刀的尖芒对准胸膛。

“姊姊要,踩着。三儿。一直……往上走。走到,天顶。”

左三儿慢慢地道。她那素来麻木而素净的脸颊上第一次有了显而易见的神情,泪水像零落的秋叶,扑簌簌地下落。她的手紧握着左不正的手掌,火热却纹丝不动,像一道沉枷。

一切都似是变得极慢,可却又无可挽回。

“等。姊姊……”

左三儿按着左不正的手,将金错刀缓缓送进了自己的心口。在最后一刻,小小的女孩儿努力弯起嘴角,展颜一笑,眸里似有烂漫云烟,宛若当年。

“自由……自在。所向,无敌。”

——

夜色洗满天宇,风如井水般寒冻。左府之中人声寂寂,下人不见踪影。易情和祝阴两人吹了火折子,小心翼翼地爬下竖穴地宫。

早些时候,祝阴曾放出清风探查,却在地上寻不到七齿象王的踪迹。既然他不在地上,便只能在地下。易情咬咬牙,决定前往那阴森可怖、白骨如林的地宫。

地宫幽暗潮冷,黑暗如浪般将两人裹挟,他们仿佛置身于巨兽腹中,九狱阵迹却鲜亮如虹,密布于地,如猛兽的可怖爪痕。易情蹲下身来,用宝术“形诸笔墨”画出了在入无为观门比试时藏起的刀片子。他割开琵琶袖口,深吸一气,将刀片狠狠刺上手臂,剜下一大片皮肉。

腥甜之气漫散开来,祝阴愕然,银牙却紧咬,一字一顿道:

“师兄,您在做甚么事儿?”

易情喘着气,将那流血的臂高举,在九狱阵上慢慢踱步。“我在放血毁去这阵。”

祝阴弯身,用手摸了摸阵迹。“此阵源自考召法,本是用来收邪考鬼的。七齿象王只做到安坛、立纂、建狱这三步,将鬼王引来,将其放出。可他先前用了三十年份的人血人肉,方能建狱,毁狱也要三十年份的人血。祝某看师兄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,哪儿撑得起毁狱一事?”

他话锋一转,又尖利地嘲弄道:“况且,您不是说今夜要暗杀七齿象王么?您都将自个儿的血放完了,接下来该如何杀他?”

易情垂头看着血流如注的手臂,忽而冷淡地道:

“你去杀。”

祝阴听了,冷笑道:“说杀象王的人是您,您好大的架子,竟将这麻烦事儿抛给祝某。灵鬼官不得杀凡人,这事祝某爱莫难助呐!”

易情反唇相讥:“那七齿象王怙恶不悛,为害世间。你不杀他,反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快活小妖,你还做灵鬼官做甚么?”

“自然是为了见神君大人!”祝阴不自觉抬高了声调,恨恨地咬牙,“祝某若非灵鬼官,又怎能重回天廷,再见神君大人?”

摇曳火光里,他忽见易情脸色愈发惨白如雪,放缓了口气问道:“怎地了,师兄?你放了太多血了,还是休整些时候罢。”

易情苍白着脸摇头,他指尖在腕上一画,如挥毫般在创口处泼出点点墨迹。

奇的是,那墨迹覆住创口,转瞬间便将其吞噬得一干二净。祝阴一惊,问道:“您又使了甚么妖法?”

易情勉强微笑,道:“这法子以往已使过一回。我将将来的自己‘画’了出来,和今夜的自己作交换。今夜受的伤,数月之后才会浮现。”

他一面说,一面毫不留情地在身上各处执刀割出狰狞的血口。血如红缯般垂落,泻在九狱阵迹上。祝阴猛然扳过他的肩,口气里不免染上焦灼。

“受这般重的伤,数月之后,你会死的!”

“可若不于今夜毁去阵法,我俩便会死。光是杀象王仍不够,他操棋甚多,难免留有后手。”易情向他虚弱地狡黠微笑,“现在,你肯去杀七齿象王了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