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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59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祝阴在旁冷冷地插口:

“他不是脓包,也不是你夫君,更没甚么神通广大之处。”

易情受惯了他这阴阳怪气的模样,将他搡到一旁,走到左不正身旁。两人注视着沉睡的左三儿,她苍白而虚弱,像因风弱柳。帘栊里盈满了柔如水波的烛光,易情忽而唤道:

“左不正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先前是不是说过,你姑父要你恶籍盈指,可你偏不依他所想,平生只行正事?”

“不错。”

“那若你的妹妹是个鬼王,你会杀了她么?”

愁绪似蔓草般生上左不正的眉宇,她久久注视着左三儿,良久,微笑道:

“会。”

“为了行正事,连血胞也肯割舍么?”易情叹息,“你果然是能铸成神迹之人。”

左不正说:“因为三儿若得知她活着会殃及世人,她也会央着我,要我将她杀死。”她轻轻地抚着左三儿滑如羊脂的面颊。“而我不会逆了三儿的心意,她想要甚么,我便给她甚么,这是做姊姊的本分。”

“她虽这样说,可她心里也会难过的。”易情叹息道。左三儿缩着身子,蜷在左不正怀里,像一只小小的雪团子。

“无事。”左不正摇头,微笑道,望着妹妹的眼眸里像漾起了艳丽的湖波。

“若真有那时,杀了三儿后,我便去死。”

“地府黄泉,我会一路陪她。”

——

暮色四合,街中喧鼓大盛,人影骈阗。隔着薄薄粉墙,院中却一片清寂。

易情安顿好了左不正与左三儿,从厢房里走出。他若有所思,脚步一深一浅,身子摇摇晃晃。祝阴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,却突而急行几步,一掌拍在他肩头,叫道:

“师兄,站住。”

易情猝然回头,脸上像落了朱灯光彩,晕红一片。他微微一颤,问道:“怎么了,师弟?”

祝阴蹙眉道:“您究竟在心焦何事?这一日来,您步履匆匆,仿佛不日便要大难临头,是甚么事教您如此惶惶不安?”

“还有,”他往前一步,突而扳过易情的肩,微微俯首。他俩额头相贴,冰凉的肌肤触上了一片火热。祝阴凑近他,吐息像雀羽尖儿一般搔着颈窝,“您又病了。”

易情一愣,方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痛。先前他如紧绷的弓弦,不曾发觉身上异状,如今偶一松懈,痛意便铺天盖地而来。他倒抽一口凉气,踉跄着道:

“不错,我是病了。”

“方才祝某已发觉了,祝某入厢房时,您是不是在扶着椅,连路都走不动了?”祝阴说,又冷哼道,“将胳膊伸给祝某。如今您身上牵着红线,若是病了、死了,是想牵累祝某么?”

他搭起了易情的胳膊,在烟雪里缓行。两人紧贴着,似能听见对方胸膛中有霜蹄蹴踏,躁乱不安。

易情望着他瓷白的侧脸,忽而咧嘴一笑:“对了,师弟,我想问你一事。”

祝阴疑惑地转过头来,易情接着道:“你是……龙种么?还是……嗯……一种长虫?”

上一世时,祝阴吃了他的血,化出了赤龙形貌,与冷山龙搏斗。易情其后虽苦思冥想,却也不记得起他曾在何处与这赤龙打过照面。

祝阴听了,脚步一僵,阴了脸,叫道:“这与你何干?”

“你与我缘深情厚,有甚么说不得的?”

听了这话,祝阴如遭雷轰,像只奓开毛的猫儿,几乎要蹦起来。

“祝某才不会与你说这些话儿!”他凶恶地道,“祝某的真身只能神君大人知晓!”

易情乜斜着眼看他,看来龙种皆是一根筋,上回见到的浮翳山海的螭龙是这般,祝阴也一样,说自己有“真身”,那不便是承认了自己不是人?

“神君大人……又是神君大人……”易情叹息,“你那位神君大人若是做了恶事,你又当如何是好?”

“神君大人怎会做恶事?他一言一行,尽皆为祝某圭臬。”

“那你那位神君大人若是要杀人,你也会助他一臂之力么?”

朔风倏尔一紧,祝阴突地驻足,神色阴寒得过分,他扭头,问易情道。

“……你这话是甚么意思?”

易情将胳膊从他身上抽离,后退几步,高张云幕之下,他如一朵风中飘萍,仿佛随时都会散去。他面色惨淡,眼里却泛出如刃寒芒,道:

“今夜之后,我要暗杀七齿象王。”

第三十三章 苦海无边岸

翌日清晨,巷陌路口里聚了一众麻衣农妇、蓑笠行贩,黑鸦鸦的人影聚在坊墙前,瞧着贴在上头的麻纸字画,语声喧阗。人人皆眉关紧锁,看着那画上的人儿,如临大敌。

左三儿因有宝术“十秩不腐”在身,不过一日光景,身上的淋漓血口便又尽数痊愈。兴许是在地宫中闷得久了,醒来后,她像肚里吞了只兔子般偏坐不住,一个劲儿地摇姊姊左不正的手,左不正无奈,只得将她头脸、手脚罩住,不教日光晒着,将她牵出了门。

今日左三儿着一身花蝶绣衣,一条绿地八宝缎裙,像一只翩舞的小蛱蝶。她东张西望,抱着挑花布偶,碎步紧随着左不正。待走到巷口时,脚步却突而一顿,她抬头一望,却发觉是姊姊在坊墙前驻足,神色冰冷如霜。

仔细一看,那贴于墙上的麻纸上正画着一张秀俏却冷傲的少女,形丽骨娴,似在傲睨天下,正是左不正。这样的告示麻纸一路沿着井巷贴去,在墙上排作长龙,不知有几千几百张。几个识得字儿的戴大风帽的儒生大声念道:

“左不正,现年十八,毒卫水上流,害夺人命。蛇蝎心肠,杀人如麻。凡禀报去向者,赏银百两!”

这告示上未盖官印,却假模假样地盖了个朱红篆印。老农、行贩们不识字儿,自然轻易便被诓骗过去。左不正听得人群里有人在咂舌低语:“真是个歹毒女娃……”

“能做出这些事儿,不是人面兽心是甚么?若是逮住了她,非得往死里伺候才成!”

左不正定睛一看,却见那篆印边缘有一小小的半圆缺损,正是府中书斋里的寿山石印。她登时明白过来,此印出自左府,不过是拿旧印磨平,新篆了一个!

她本就在疑心姑父会用甚么手段牵制自己的行踪,原来他是吩咐家臣去印了这些通缉字画,散布荥州,败她名声,借黎民之眼监看她,教她无处可藏。

“臭姑父,真是狠毒……”左不正低语道,攥紧了拳。

她想起昨夜里,她与易情秉烛夜谈。那时,她那脓包夫君突而换上了一副肃穆神色,与她说自己要去与七齿象王对峙,求她务必拖延些时候。易情与她叙说了九狱阵与阇婆鬼子之事,说象王三十年来攫人血肉,画成召鬼阵法。左不正听得心寒,她不曾想过,一个人,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,怎会怙恶不悛到这等地步?

她不客气地搡开人群,不顾四周鹄起的惊愕声,将那些麻纸粗狂地扯下撕碎,扬长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