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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51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巉岩峻岭像一只巨爪,将荥州层叠围起。月盘钻出乌云,黯淡的月光洒了下来,远方本如浅淡墨印的群山似是愈来愈近,犹如迁徙的巨兽般逼来。它们仿佛在行走,楼板咯吱震动,左不正踉跄了几步。

“山在…走?”

她抬头再望去,这回却惊叫道:

“不,那不是…山!”

臃肥男人站了起来,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:“那自然不是山。”

山影渐近,她望见其上漆黑而高耸的颓石,那并非石头,而是盘桓的巨蛇。巨蛇摆尾而行,斑鳞如青玉,无数宫馆房庭如尘沙般在其腹下被碾裂。它生着一张似人的大脸盘,面上仅有一目,慈眉善目地望着在它身下骨肉成泥的卑庶。

山影重重,那巨蛇不只一条。左不正极目远眺,环望八极。她目之所及处,尽是蜷曲的巨蛇。蛇群高耸如云,仿佛能顶天立地。

七齿象王不疾不徐道,“那是鬼国之民,过去的蛮荒典籍里曾记载有它们行迹,可斗转星移,今世之人已不再记得它们名姓。”他叹着气,旋即哈哈大笑,“卑人画了三十一年的九狱阵,总算再复这佚失的神形!”

左不正握刀的手在发抖。

她看得出来,眼前的这群巨蛇,每一条都抵得上一只鬼王。而鬼国之民如今正如纷纭万骑围在四方,青鳞鳞的蛇身霸踞天地间,一眼望去,几乎看不到尽头。

“所以,你是想教我把这群…鬼王一般的长虫全杀了?”左不正猛然回头,“你这狗熊秃孙,你知今夜过后,全荥州还有人能活下来么?”

七齿象王笑道:“失一荥州,铸一神迹,有何可惜?”

“大梁也是你毁的,你还嫌不够么?”

“不够,自然不够。”男人叹息着转动手上的玉扳指,象骨凹纹在他指间回环往复,仿佛永不停歇。“只要能铸得神迹,哪怕代价是一两个天下,也不嫌足够。”

左不正咬牙切齿,踩上阑干。

“杀就杀,你以为我怕你耍的这些把戏么?一个鬼王也好,一百个鬼王也好,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!”

七齿象王却笑道:“贤侄且慢,还有一只鬼王不曾登场。”

两人身后的戏声戛然而止。鼓佬儿手里的鼓楗子掉了下来,胡琴的弦猝然迸裂,戏班里的角儿们忽而手掐脖颈,两眼翻白,纷纷倒下,待再从地上爬起时,却变成了染着青斑的走尸。

锣鼓倏尔“当”地一声响,台帘缓动,一个影子缓慢地踱到前台来。

七齿象王笑眯眯地抬手示意:

“贤侄,其余鬼王不过是垫戏的丑儿,只有这一只是今日的好角儿。”

那影子走上前来,烛光映亮了她的脸庞。那是个安静的女孩儿,扎着桃心髻,着一件金丝刺绣裙,颈上挂一串八珍璎珞,手里抱着只挑花羊布偶。

“姊姊。”那女孩儿脆生生地向左不正叫了一声。

左不正倏然失色,惊叫道,“三儿?”

她跃下阑干,冲向象王,一把揪起他,怒喝道,“你将三儿怎么了!”

象王遗憾地摇头。“她已不是左三儿了。”

左三儿的肌肤在剥落,身上露出血色。她的脸庞却在发青,像僵硬的石头。

“如今的她…是闍婆鬼子。”

第二十八章 桃李偶同心

易情背着祝阴,在夜色里张皇奔逃。

几道惊电忽而自头顶劈开,电光茫白如霜,像横亘天宇的裂痕,照彻八荒四极。他抬头望去,只见四周皆是屈曲的巨蛇,如盘根虬结的古木丛黑魆魆地密布四方,那是古书中记述的鬼国之民,因九狱阵诏令而现世。

易情战栗不已,忽而想起数月前他与祝阴下山时,曾听师父提起过,近年大梁山向不利,山洪冲垮了近处的土山,四座泥丘立在了大梁四方,众山的阴气便如溪河汇入城中。仔细想来,那不是山,而是这些盘踞的巨蛇!

左三儿也曾在梦里向他说过,鬼王会将荥州“握住”。他如今方才解得其中意涵,原来这群庞硕的鬼国之民是无数支手指,会将荥州牢牢钳住。七齿象王早在他们入大梁时便已在插圈暗套,密布机关。

阴风阵阵,天上忽而落下如针细雨。祝阴伏在易情背上颤巍巍地抬指,驱使流风加诸于易情腿足。他方才吃了易情的血,伤势略好,却依然弱如扶病。易情拔步如飞,穿过白墙黑瓦的玉沼街,掠过一片零落衰柳。街巷里渐渐寂静无声,稀零的星子像一双双眼,在漆黑天穹中沉默地注视着他。

夜深月斜,雁啼唧啾,易情寻了一条无主小艖,顺卫河漂往天坛山。他回头望去,却听得水声激荡,巨蛇破浪而来,如藻荇般狂舞。易情看得心惊胆跳,铆足了劲儿拨楫划船,可那群巨蛇前行疾如雷电,掀起雪云一般的骇浪。

小舟在浪尖儿上被高高抛起,又沉沉坠下。波浪似山脊,将其拱起。颠簸之间,易情的心似蹦到了嗓子眼。群蛇渐近,一只冰凉如雪的手忽而握上他掌心。

易情扭头一看,是勉力支起身子的祝阴。

“师…兄。”他气若游丝,眼眸低垂。“您先走,祝某…断后。”

夜风拂起火红的袍袖,像破败的旗旆在招舞。祝阴衣衫水漉,眼眸亦湿润如荷露。易情忽而想起他被鬼王弓磐荼一掌碾成肉泥的模样,心中霎时如悬了十五个吊桶,七上八下,急忙叫道:

“不行,你又想断后?别再打这歪心思了!我要回山请师父出马,若她见不着你,我定会被兴师问罪!”

祝阴却只是微笑,霏霏江雨里,他的脸庞如瓷般洁白,却又脆弱易碎。

“……神君大人。”

他忽而唤道。

一刹间,风声仿佛倏尔凝滞。浪涛声、巨蛇翻卷声正在易情耳旁远去。风儿将艖船卷入银杏林中,金黄似扇的落叶簌簌地洒了他俩满身。云分月黯,月光在枝叶间被碾成银鳞,细细碎碎地落进祝阴眼中。

易情如遭五雷轰顶,怔怔地望着祝阴。

祝阴的神色已然清明,眼里似流淌着星河,笑容了然而凄哀。

“师兄就是神君大人罢?”他说。“那一日,您重伤时曾吐露过些许字句,提及了天记府外的槐树。若您是神君大人,自是知道那处的。”

“我…”易情愕然地张了张口,却半晌无言。

祝阴按上自己的眼眸,叹息道,“祝某眼上有禁制,如今犹如瞽目之人,再难拜见您尊颜。祝某为过去对您的无礼与冒犯谢罪,神君大人,能让祝某再看您一眼么?”

易情头脑仍一片空白,心焦地忖度着究竟是否要应声,若是应了,缚魔链上的禁制会将他杀死么?正意乱时,祝阴却已膝行至面前,以流血的手捧起了他的脸颊。

祝阴哀声道:“神君大人是不答应祝某么?”

他俯下身,如冰般凉滑的指尖却已开始描摹起易情的五官。上一回触碰时带着审慎与犹疑,这一回却饱蕴炽烈如火的爱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