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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45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易情瘪了瘪嘴,摇摇晃晃地道,“你还能去寻个更好,更有钱的郎君。”

“那你想吃一辈子的白面馒头么?”

“想!”白袍少年原形毕露,忙不迭道。他两眼放光,涎水简直要流到了脚底。

左不正笑道:“那便成啦,我赏你一辈子的白面馒头,你也做我一辈子的挡箭牌罢!”

只可惜易情着实不是块练武的料。他在北斗桩上站得七歪八扭,为不致跌落,甚而像只八脚螅一般踩在桩头。左不正好不容易将瑟瑟发抖的他拖下北斗桩来,要他去与木人桩子操练,可没挑捋几下拳脚,那活桩便结结实实地砸到易情颊上。只余甚么打沙包,扛铁石,易情这厮文弱得过分,不是砸了自己的脚,就是被撞了个眼冒金星。

到了最后,左不正居高临下地瞧着瘫软在地的他,遗憾地评价道:

“真是无可救药。”

没练几下,易情便拔腿开溜。他以前是个文官,可不愿吃这等苦头。没过多久,左不正便在市街口寻到了他。这厮在点心铺前闲晃,干起了插手的老本行,没一会儿,袖里便鼓囊囊地塞满了乳酥、蒸糕。

左不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,发觉易情的腮帮子也装得鼓鼓的,正艰难地颤动,像偷食的石老鼠。她用力敲了一记他脑袋,易情惊得一蹦三尺高,袖里糕点落了一地,他恼红了脸,叫道:“你做甚么?”

左不正冷冷道:“我做甚么?我在治你。你不仅无可救药,还病入膏肓。”

她揪起了易情的耳朵,将他拖走,道,“过来,我给你治治你这偷病!”

少女总算发觉她这夫君的窝囊之处了,不仅四体不勤、弱不禁风,还爱做梁上君子。只消一拳,便能轻易将这厮揍个大马趴,眼睛移开一瞬,他又会像猫儿似的灵巧蹿走,仿佛腿不曾瘸过。

教导了老半日,易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该偷便偷,手里似抹了油。连左不正心底里都在嘀咕犯难,她本就是为了忤七齿象王的命,才寻来一个脓包夫君,可这段时日瞧这小子像是个可塑之才,这才动了要管教他的心思。如今看来这小子还是块难雕朽木,晨参暮省、打躬作揖的事儿入了他的脑,便似水过鸭背,不留痕迹。

这几日里,易情像跳蚤一般上蹿下跳,从不教她省心。可当他从袖袋里取出书册来翻阅时,却又是另一番模样。左不正曾见他坐在黄果朴树之下阅卷,树影深而浓,像晕开的墨迹,琐屑的光落在他眉眼间,沉静而冷寂。

一个人怎会有如此矛盾的两副面孔?左不正想不明白。

在射圃里习练时,左三儿便坐在一旁看他俩胡跑。左不正教来教去,易情总不得要领,最终只学得一式八极撑捶,脚尖扣稳,左拳砸出,右肘回拉,能一下便砸在人胸腹处。易情的胳膊却像棉花,无半分力气。

左不正蹙着眉,叫道:“你出拳刚猛些!”

易情问:“甚么叫刚猛?怎样才能刚猛?”

左不正揉着眉心:“你回想一下你最想痛揍的一人,心里酝酿起火气,然后出拳,这样便能刚猛了。”

易情摆开架势,脑海里先浮现出了七齿象王背手微笑的身姿。他想象着自己猛出一拳,将那臃肥男人打趴。可接下来他却不由得想起祝阴阴险低笑的模样。是了,他最想痛揍一番的是这小子。

易情咬牙切齿,往虚空里陡出一拳。正在这时,左三儿从石墩上蹦下来,跳到易情跟前,学着左不正教授的模样,也像模像样地屈起膝盖,猛出一记撑捶。易情腹上挨了这小女娃的一击,竟被搡得往后跌去,摔了个四脚朝天。

左不正在他身边叹息:

“…弱不禁风。”

街里流民愈来愈多,有人开始寻花籽、挖地上的土吃。凛冽的寒冬里,成群结队的小孩儿走过街巷。有人只着件敞襟破布衣,没穿裤衩儿;有人赤着上身与脚丫,走在冰凉的青石板上。

回府成婚的日子到了,左不正却没急着回去。白雪如尘,檐上像栖了千万朵白云。结串的葛灯笼在朔风里摇摇曳曳,火光剔透,宛若琉璃珠子。不知何时,荥州四面的山影愈发浓厚,犹如成团的浓墨。楼上酒肆喧哗,而她撑着伞,沉静地望着江面,紧牵着三儿的手,沉思不语。如今似有一团阴云在荥州酝酿。

一群骨瘦如柴的小乞儿慢腾腾地经过她面前。一个女孩儿只着一件麻衣,脚像鹭鸶一般细瘦。她面颊凹陷,两眼黯淡无光。走了几步,忽而如断线的偶人般栽倒在左不正面前。

左不正双目一颤,赶忙走上前去。她脱下身上的玉色杭绸斗篷,披到女孩儿身上,又从袖里拿出一只油纸包,那里头本有她买来给易情的馒头。

乞儿们驻足,无神地望向她。左不正从袖袋里摸出些碎银、铜板,分予他们,只是摇摇头道,“对不住,身上只带了这些钱。”

乞儿们在她面前大磕大拜,那女孩儿捧着馒头,却不舍得吃,只揪了些面屑,珍重地放入口里。左不正将手里的伞递给乞儿们,积雪簌簌而落,白蝶似的雪片栖落在她肩头。她和三儿站在雪里,默默地望着流民们走远。

凛风如针,寒意刺入骨髓。左三儿的鼻头冻得通红,她抱着布偶,冷得直哆嗦。雪落在脸上,她的眼睫洁白如羽。左不正心疼地掸去她身上的雪沫,正在这时,一个阴影忽而落在了她们两人身上。

左不正倏然抬头,却见楼上酒肆的阑干边,一个少年着右衽小褂雪袍,手持一柄艳红皮纸伞。他伸出纸伞,在楼上替她们二人遮住了天幕里倾泻而下的风雪。

她怔然而望,却见易情笑吟吟地在楼上回望着她。

“你这是在做甚么?”

“我在替你撑伞。”易情说,“你不是把伞给了方才的乞儿么?这本是我的职责,可你却先替我履践了。我这伞送不出去,便只能送你啦。”

左不正想起他平素里好逸恶劳的模样,笑道,“你的职责?你这偷儿大仙,职责又是甚么,是专偷点心铺里的黄酥油包子么?”

易情微笑,目光仿佛穿过了猎猎萧风。高卷纱帘在他身后摇荡,如飞鸽的白翼。他曾远居九天之上,如今却折翼坠入人间。

他摇头,说:

“不,我的职责是…为世人拂尘除秽,蔽遮风雪。”

第二十四章 桃李偶同心

墙垣边的朱漆门半敞着,横斜的树影落在墙上,像零稀的蛛网。风干而冷,像针一般往脸上扎。几个苎布衣衫的仆役提着盛杂菜羹、胡麻馕的竹篮走回来,却发现后门旁坐着一个老头儿。那老头儿身躯胖而圆,脸颊却已消瘦,冲和巾不戴了,露出蓬乱如鸟窝的发丝。

“喂,疵毛老头儿,你怎么又来了?”有个仆役见了他,不客气地叫道。老头儿坐在墙边,本在佝偻着背搓泥丸子,见他们前来,赶忙用油纸包好泥丸,塞进袖袋里,颤巍巍地站起打躬,满脸堆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