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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37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红衣少年冷笑,“左氏的那群歪瓜裂枣,怎是祝某对手?祝某不过是去寻道人讨些金津,去去便来。”

“别让…他俩…遭险。”易情双目无神,微弱地道。

祝阴一怔,知他心有顾虑,欲迈过槛木的脚收了回来。若是强硬地闯去,将微言道人与秋兰带走。他俩日后要回天坛山时,左氏说不准会在路途上布下伏兵,阴毒地报复。如今尚且不能与他们撕破脸皮。

“那该如何是好?”祝阴说,“师兄,您快要死了呀。”

血滴落榻底,像落下了一串玛瑙珠子。易情虚弱地摇头,他说。

“替我解开…缚魔链。”

只说了这句话,他便脑袋一歪,陷入昏睡之间。

即便昏去,他却也不安稳,口中喃喃地说些胡话。时而眼中淌泪,连连低声道“对不住,对不住”,时而惊叫“取纸笔来!”这症状倒似是被噩梦魇住了。祝阴无可奈何,俯身按住他手脚,要他不再挣动。

易情却似烧晕了头,忽而叫道:“你是谁?”

祝阴按着他,说:“祝某是您的师弟。”

“不对,”易情浑浑噩噩地摇头,“不对。”

他急促地喘气,睁开一线眼瞳,昏头涨脑地道。

“我…在很久以前……见过你。”

祝阴不理他的胡话。待动静略息时,便解下腰间枣木牌,掐了灵官诀,将那木牌触上缚魔链。雷击枣木能假作锁匙,暂且止住缚魔链之效。链上的墨字如凝住了般,不再流淌。祝阴轻手轻脚地解开铁链,果不其然,那链子一松,妖躯的愈伤之力便开始运作,伤口渐渐地止了血,开始愈合。

可解下一圈铁链,祝阴却惊觉底下还有一层禁制的密字。那密字盘绕在易情脖颈处,像已深入肌骨,手指抚上时冰冰凉凉,像终年不化的昆仑霜雪。

是谁给师兄下了如此多层的禁制?

灵鬼官拿住妖魔,顶多只缚一层缚魔链。只因这链子神力无穷,不必再下其余禁制。祝阴呆立了许久,心中正惊疑不定,却觉袍袖一紧。不知何时,易情已微睁双目,捉住他袖摆。只是那两眼里依然云迷雾锁,朦朦胧胧,像两汪笼着薄雾的秋水。

他依然在发烧,方才胡言乱语不断,如今则嘶哑地开口。

“祝…阴。”

祝阴垂头,却听他慢慢地道,“你是不是…在等我?”

雪里映出了莹莹的白光,冰尘在风中翻涌,像九霄上漫荡的云海。厢房里静悄悄的,只听得木炭噼噼啪啪的燃烧声,还有如擂鼓般咚咚作响的心跳,一下又一下,狠狠夯击着心房。

“在天记府…之外,槐树…之下。”他说,“你别忙着走。不然…等我回去时,便找不到你了。”

第十九章 桃李偶同心

心口像被人猝然攥紧,祝阴呆立在床前,一时无言。他两膝陡然软塌,墁地的青白石砖被朔风拂凉,他像跪在了一块冰上。不知觉间,他已反握住十字围子榻上那人的手。那只手纤孱而冰凉,他像是握着了一捧雪。

天记府,槐树?

祝阴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词儿。

他想起九霄之上的光景,红墙碧瓦的天记府之前确是载着一株槐树,嘉然吐翠,亭亭如盖。他曾时常在那里驻足,望着在朱红的广梁大门中穿梭如织的人流,着绛褠衣的杂任、戴巾帻的胥吏,人群匆匆行过,不会望他一眼。偶尔他会于其间望见一个玄衣佩玉的人影。那人如一抹墨云,缓缓踏过汉白玉石阶,每一步落下时,都似有雷声訇鸣。周遭的人自觉地分立两侧,那人身量并不魁伟,清瘦而淡冷,却带着令人震怖的威严。

那是他一直在等着的神君大人。春和风暖,流莺在碧柳间婉啼,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声,在府外安静地等着神君的身影掠过门缝;青槐如伞,蝉鸣不歇,他在满地的树荫里静坐遥望;寒来暑往,冬去春来,他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地在府外徘徊,惴惴之心日增,可胆气却愈减。那时的他腹中已有千言万语,却不曾与神君说过一句话。

天记府人流如潮,无人知道他在那处等待着神君,连神君自己都无从知晓。

此时的左氏宅邸之中,白雪纷纷。

厢房里,祝阴正心乱如麻,蹙眉向着仰倒在床上、已然不省人事的易情,心中如起巨漩。

为何师兄会知道天廷上的光景?

为何他会得知自己曾在天记府前的槐树下等待过?

疑窦愈来愈深,祝阴禁不住凑上前去,以指抚上那人的五官,细细描摹。他想起师兄常爱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,说自个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。莫非易情真是天记府中的神官,曾与自己打过照面?

指尖拂过眼鼻,落在唇上。他的头脑中似有浓密难开的云雾,这副相貌陌生而又熟悉,他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。一个惊雷似的念头忽而迸出脑海:神君大人究竟生的是甚么模样呢?

祝阴已记不清了,自少司命在他眼上缚下绣有禁制的红绫的那一刻起,他便再也想不起自己等待着的那人的样貌。他曾惶然地向少司命发问,为何要将神君的身姿在他脑海中剥离,少司命只是笑而不语,良久,方才与他说,“这是赌局。”

兴许在忘却神君大人的那一刻起,他也早将自己的过往抛诸九霄云外。祝阴咬着牙,拼力地回想,可就在指尖流连到易情下颌的那一刻,忽有一个柔澹如水的声音在心底道:

“他不是你要寻的那个人。”

猝然间,祝阴似从梦中猛地惊醒。

那声音清和婉转,像曼妙女郎的低语,“他只是只惑人心智的妖鬼,你的神君大人还在遥远之处等你。可你却盘桓于此,堕云雾中。”

他跪在围子榻前,紧攥着易情的手。方外雪窖冰天,劲风盘桓,像有号角在外凄然地鸣响。他索性解下绫带,灿如金阳的眸子审慎地睁开。

凝望了榻上那人许久,涟涟泪光忽而自他眼里浮现。

他认不出来。

禁制如毒渗骨,他的双目渐不能视物,眼前如有云雾氤氲。如今哪怕是有神君亲至,他也难以认出。

屋内炭盆荜荜拨拨地响着,房外飞雪漫天,如纷舞玉蝶。

祝阴推开槅扇,踉跄地走进雪地里。

他颤着手,将缚魔链缠回易情颈上。此链内蕴神霄雷法,若是解下久了,便会以雷电通天,惊动天廷。此时的他心中如一片芜田,荒草蔓生。

榻上的那人究竟是谁?是曾在天记府任职过的胥吏,还是会窃取人心神的诡怪妖魔?祝阴曾杀过一只食梦兽,它会乘人入睡,吞噬人的美梦。在梦里,它幻化作了神君的样貌,在槐树下笑吟吟地候着他。可当他焦切地近前时,却陡然长开血盆大口。

正在此时,一个冷冽的声音突而穿过风雪,落入祝阴耳中。

“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耀武扬威的神将,却不想赶过来时,只见到一条丧家之犬。”

祝阴倏然回头,却见纷乱风雪里,一个玄衣男人身影颀长,立在皑皑白雪间。他在冷笑,银面上泛出冷森森的寒辉,断角刀疤狰狞盘踞于脸侧,他像一只背负利刃、从铁树地狱里爬出的厉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