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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36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又有人连忙叫道,“无耻小儿,速速退下,莫要对左大人无礼!”

风儿穿梭在竹篁间,林叶沙沙而响,像细细密密的拨弦声。红衣少年笑道,“诸位说谁是小儿?只怕是论起年纪来,各位的太祖见了祝某,也只得恭敬地跪地,叫一声爷爷。”

他转过脸,向着象王,似是在为难。良久,他收起剑,长叹一声。

“唉,可惜啊,真是可惜。”

七齿象王强作镇定,问:“有甚么可惜的?”

祝阴将剑缓缓收入鲨皮鞘中,叹息道,“您是个凡人。祝某是不会对凡人下手的。”

天廷神官虽能屠戮鬼怪,却皆不得对凡人下死手。七齿象下了凡世,投了凡躯,便是个凡人。横伏在地的黑衣人们缓慢爬起,揉着青肿的伤处,面面相觑,曲廊上无一人被杀死,祝阴没取他们的性命。

走过琉璃楹柱,祝阴驻足于方桌之前。他垂头向着跪倒在蒲垫上的那白袍少年,神色淡泊如水。易情已跪伏在地,气息奄奄,袍摆上血迹如乱眉散落。祝阴弯下身,搀着他胳臂,将几近昏厥的他背在背上,对左氏家臣理也不理,转身便走。

“喂,小子,站住!”

黑衣人们群情激奋,有人高喝出声。

“动了家主大人,你便想一走了之么?”

众声杂嚷,七齿象王捂着脖颈,嘶声咳嗽,胖脸胀成了猪肝紫。待咳声略平,他抬起血丝遍布的眼,道:

“灵鬼官,你真就如此放了卑人?”

红衣少年足下一顿,头也不回地道:“不然呢?要祝某立时将您就地正法么?”

七齿象王抚着脖颈,那儿有一处淡淡的血痕。他咧嘴一笑,露出森然的白齿,像嗜血的野兽。

“你会后悔的。”男人说。

祝阴说:“祝某后悔的事多如尘沙,早数不清了,也不缺这一件。”

他背着易情,踩进雪里。天与地一片茫白,雪白的树影溶进天宇里,只有他的一袭红衣如艳丽的火苗,灼烫了众人的眼帘。

红衣少年垂下头,放轻了声,言语里挟着一丝哀婉。

“何况,若是杀了人,破了天廷律令,祝某就无缘再与神君大人相逢了。”

雪落了下来,坠进湖里,像碰碎了如镜的水面。祝阴背着易情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,雪片在脚底吱咯儿作响,易情在他颈边急促地呼吸,吐息像烧沸了的水,滚烫地落进颈窝里。

不一会儿,他们便将象王与黑衣人远远抛在后头。血落在地里,又很快凝了冰。易情背上挨了一刀,神志不清,额上还发起了烧。祝阴想,凡人真是脆弱,仿佛一件瓷器,一下轻磕便会碎去。

分明是冰天雪地,可背上那人额上却沁了细汗,发丝被打湿了,一绺绺地贴着额。过了片刻,易情勉强支起眼皮。祝阴看不见,他的眼角烧得殷红,带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靡丽。

“祝…”易情艰难地道,“祝……阴。”

祝阴问:“何事,师兄?”

易情勉强还有些神志,朦朦胧胧地知道是祝阴救了他。他说:“为何…要助我?”

祝阴叹息:“师兄与祝某之间不是还牵着那破红线么?师兄要是死了,祝某得殉情啊。”

他扭头道,语气欣快:“如何,师兄?趁您这时对我感激涕零,帮祝某把红线断了罢。”

易情摇头,说:“你休打这算盘…要我断红线,你还不若…现在把我丢湖里去罢。”

要是真断了红线,祝阴这厮定会狂性大发,将他揉搓个百来回合,再喜孜孜地把他送往阴府。果不其然,祝阴听他一口回绝,很是恼火,一下便松了手,将他摔在雪里。

易情跌入雪中,骨碌碌地滚了一圈,牵动伤口,低吟一声。而就在摔下他的那一刻,祝阴亦忽觉心口针刺似的一痛,禁不住猛地揪紧衣襟。

这是缘线之效,若是对对方做了甚么怀抱杀心之举,一颗心便痛得厉害。祝阴纵气得咬牙切齿,也只得从染血的雪堆里再屈身抱起他,往房里行去。

易情低低喘着气,倚在他臂弯里,说,“这回又不讨厌我了?”

祝阴磨着牙,道:“何止讨厌,简直是厌恶,恨不得要将您千刀万剐。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乞皮癞脸的妖怪,碍着祝某再见神君?”

寒风拂过廊檐,檐下悬着的胖灯笼摇摇曳曳,像一粒粒冰糖葫芦。祝阴托着易情的腿弯,抱着他在雪里走。沉默良久,红衣少年忽而道。

“但是,比起会召鬼王残害世间的凡人,祝某还是觉得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要来得好些。”

怀中的人喘着气,似是没听到他的话。

入了厢房,风雪声被隔在门外,世界仿佛一片清寂。祝阴将易情放在榻上。他在铜盆里点了木炭,将烧热的炭块放进手炉里,罩好罩子,放到易情身边。待房里有了些热意,他走到榻边,取下云履,去解易情的系带。易情还略有些知觉,含混地呻吟几声,按住衣衫。祝阴打开他的手,说:“师兄,你怕甚么?祝某又不会吃了你。”

易情含含糊糊地道:“不是…要抓我……去煲汤么?”

祝阴说:“哼,这倒不错。但瞧您血淋淋的这一身,祝某今日还不想吃猪血汤。”

易情的手软软垂了下去,祝阴乘机将他衣衫扒下。方一解开素衣,血腥气便扑鼻而来。祝阴蹙眉,只见那法服已被鲜血浸透,红艳艳的一片。

一道刀伤落在背上,皮翻肉卷,刺得极深。被裹在法服下的身躯单瘦,弱不胜衣。祝阴沉默着立了一会儿,道,“师兄,你要死了么?”

易情没有回话。血还未止,从脊背上流下来,洇入茵褥里。祝阴开始寻身上盛疗伤金津的瓷瓶,可那瓶里却空空如也。他咬咬牙,蘸着易情的血,开始在其身上画五灵治病符,可易情身为妖鬼,待符箓画成,却满头大汗,愈加痛苦。

雪像飘扬的鹅毛,静静地积在窗棂上。祝阴忙活了一阵,忽觉手上染遍了湿腻的鲜血。铜盆中的炭愈烧愈热,可易情的身体却越来越冷。

祝阴咬紧了牙关,又叫道:

“师兄?”

风儿刮得紧了些,雪片拍在窗纸上,房中并无回声。祝阴心头忽而一惊,摸上易情脉搏。搏动声细而弱,像一根将断的藕丝。他倏然起身,推开槅扇。

飞雪漫空,庭中白皑皑的一片。他要去寻庭院另一头的微言道人,取葫芦里的疗伤金津。秋兰也在那儿,她的宝术是“枯木生花”,定能救得奄奄一息的易情。他可用清风将求援的话声托去,亦可乘风倏至他们面前。

祝阴正要踏出厢房门,却听得榻上传来一个低而弱的嗓音:

“…别去……”

祝阴扭过头来,铜盆中火烧荧荧。迸溅的火星子映亮易情的脸。他面庞雪白,孱弱却娆冶,乌发散落如云,竟教祝阴无端地有了似曾相识之感。

易情身上烧得滚烫,脸上飞起红云。他低声道,“你是…要去找…道人?他们被象王…看住,出不来的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