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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33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祝阴察觉他俩消弱,拱一拱手,问道:“道人与秋兰姑娘,来此是为何事?”

微言道人闻言略窘,以拂尘柄挠了挠脑袋,“嗐,老夫下山本是卖药,可不想却卖不得几个子儿,又忽地想起往日在荥州里有些旧识,便厚着脸来寻了…”

秋兰抿着口,眼神闪躲。

“你又是怎地会在此处,祝阴?”老头儿问道。

七齿象王正陷在椅儿里,捧着一只水晶壶吸鼻烟。闻言呵呵一笑,扶着椅圈坐起,道,“这位小兄弟是你旧识,胡老弟?他先些日子随卑人家赘婿入了宅邸,干些厮儿的活计。”

微言道人赧然点头,“能在左氏手下效力,也是极好的。”

“胡老弟,何必再说些客套之辞?你昔日曾为文家的座上宾,‘胡先生’的大名响彻朝歌。卑人见了你,也需得低三下四,做条叭儿狗,哈哈!”

说罢,七齿象王哈哈大笑,微言道人只得讪讪赔笑。

“都是些陈年旧事,左大人提它作甚?老夫近来入天坛山中修丹道,略有所得,近来又炼得些成色好的金精大丹,不知大人有兴致否?”说着,微言道人小心地解下腰里的药葫芦,将包着葫芦的层层帕子解开,他仔细地将几枚丹丸倾出,递到象王面前,“请看。”

七齿象王接过那布帕,却一眼也未瞧,只是勾唇笑道,“胡老弟,你的生意倒是做到我头上来啦?”

微言道人唯唯诺诺道:“凶年收成不好,老夫的筋骨也不是铁打的,要吃饭的嘛。”他搓着手掌,希冀地望着象王,“左大人,不知您对这药…可还中意?”

这数日以来,自日出到日暮,他走遍荥州街巷,兜售丹丸,却常空手而归。秋兰见他卖药辛劳,便也自告奋勇,随他下山奔走。数日以来,两人囊中空空,却已积了满身劳倦。

“药,卑人并无兴致买。”七齿象王突而发话了。

微言道人陡然变色,一张胖脸灰暗下来。

象王转着手里的扳指,一对眼却徐徐瞥向秋兰,微笑道,“不过,人,卑人倒是想买下。”

一老一少大惊失色。秋兰的脸蛋儿倏地像浸透了雪,惨白一片。象王的目光像虫蚁一般顺着她的身子往上爬。

“这姑娘根子好,卑人相人极准,瞧得出来。她精气骨髓、筋脉外合,皆蕴生气,恐怕有一手好宝术罢?”

微言道人战战兢兢道:“左大人的意思是,您要…买她?”

七齿象王笑呵呵地道:“买?胡老弟,这词儿倒刺耳。卑人不过是想招这姑娘作座上宾,好吃好喝地供着,与你在文家那时一样。”

他望着苍白的湖面,长长地叹气。树影濛濛,像夕食时茅顶上冒出的炊烟。

“你方才也说了,如今是凶年、荒年。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,初入道门,还未学成辟谷之术,是要在你们那山头饿成白骨的。左氏不敢说坐拥金山,可每顿十个大白馒头,却也还供得起。”

秋兰倏地摇头,眼里盈满清露似的泪花。她一把捉住微言道人袍袖,低声道:“道人爷爷,我不要走!”

微言道人却有些犹豫。天坛山如今快穷得揭不开锅,秋兰跟着他们,只能过骨瘦如柴的饥馑日子。可若入了左氏,哪怕是只做个丫鬟,也能吃饱穿暖,衣食无忧。

说来,秋兰是因何缘由而上山的呢?

记忆像烛火投下的昏光,摇曳不定。微言道人忽而觉得自己兴许忘却了许多事情。

心上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。他想起秋兰坐在殿槛上,跟着他搓土丸子的光景,她两手、双腿上都是泥巴,笑容却洁净如潺溪。她到后厨里蒸糖馍,将大半分给了天穿道长与他,她就坐在桌腿边舔着筷头,一言不发。

“乖妮儿,你要不要随着他?”犹豫良久,胖老头儿终于颤巍巍地伸出手,粗粝的手掌盖在秋兰的手上,像一块干枯的树皮。“你跟着咱们,只会吃苦。你祝师兄也在此处,他会护你周全,你也大抵能放心。”

“我不要!”女孩儿拼命摇头,“咱们的丹丸还没卖完呢,道人爷爷!你这就要撇下我走啦?”

“漂亮师父还在山上,要是咱们两个人下山来,却只有一个人回去,她岂不是会很难过、很伤心?”

微言道人叹气,轻轻地摇头,“可这是…凶年哇。”

秋兰说:“凶年又有甚么打紧?我上天坛山来,就是为了…”

她说到这处,忽然似噎着了一般,“为了……”

为了甚么而上天坛山的呢?她迷茫地眨眼,忽而想不起她的过去。脑海里像下起了一片白雪,将过往种种光景尽数覆盖。

七齿象王微笑地看着两人。

他喜欢看凡人为难的神色,喜欢看他们在饥荒、痛楚、惘然之中挣扎。余光瞥见了一抹如火般的艳色,他抬起头去,却见一位红衣少年在旁背手而立,眉关紧蹙,脚尖轻点,似是有话欲说。

那红衣少年似与那女孩儿是旧识。他自冷山龙那处得知,此人曾是冷山龙在天廷中的同僚。落魄下凡的灵鬼官虽不多见,但也并非绝无仅有。他是要对自己将女孩收入左家之举有所不满么?

于是象王开口问道,神色蔼然:“这位红衣小兄弟,你可是有甚么话想与卑人说?”

祝阴单刀直入地问:

“师兄在何处?”

象王微微一顿。游廊上突而陷入一片死寂,只听得草叶摇落的沙沙声。

“你不想问卑人别的事儿么?”象王说,“比如说,我要这女孩儿入左家作甚,或是央求卑人再收几位无为观门徒,庇他们度过凶年。”

祝阴说:“所以呢,师兄在何处?”

这小子张口闭口的,都是“师兄”!

象王的眉缓缓皱起,眉心像拧成了一个小结。

“你说的‘师兄’,究竟是哪位?”

“还能有哪位?”祝阴说,“自然便是那位天上地下,举世无双臭不要脸的文易情啊。”

七齿象王的脸色更阴,他一挥手,几个着青衣袴的下人便从暗处里走出,领着微言道人与秋兰往厢房里去了,说是让他们在那儿且候,仔细思索是否要叫秋兰留在左氏,并叫人备上香沫茶水、新衣新褥,好生招待着。戏班子从台上撤下,俳优们三三两两地走了。

人群散后,游廊上一片宁静。

七齿象王见左右无人,才对祝阴露齿微笑道:

“小兄弟,你是在寻你师兄?”

祝阴说:“祝某已说了几遍,左大人怎地贵人多忘事?祝某沿着这湖,走了三四圈,皆不见他人影。师兄究竟去了何处?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

臃肿男人笑道,舔了舔唇。

“可他若是死了,又不见其尸呢?”

听了这话,红衣少年反而微微一笑。那笑容似和风清月,却又夭秾如桃李。

那少年伸手按上胸口。腔子里的那颗心被无数红线穿结,若与对方生离,尚且会痛不欲生,何况死别。但如今,他的心跳依然平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