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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32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第十六章 桃李偶同心

竖穴地宫之中回声悠悠。地底极冷,岩壁上结的冰泛着幽幽蓝光,土圹里洒着淅淅沥沥的血,像断续的笔痕。

寥廓的地宫里弥漫着血腥味。血迹犹如蛛网般向八方流淌,中心处立着刑架,一个女孩儿孤伶伶的被捆于其上,手脚皮肉翻卷,血洇湿了金线裙子,落进地里。

三儿垂着头,漆黑的眼珠里映出脚下诡谲的图阵。左家人们割开她的皮肉,在土圹中蘸血作画,倒画了日月灵旗的纹样。如此一来,阵法召出的便不会是神灵,而是鬼怪。

竖穴如同一条狭暗的产道,而她便是鬼王的胎孕之处。

每月的对望日,她都会被带到这地宫来,被取血割肉。月复一月,只为唤醒闍婆鬼子。血阵愈画愈大,凶狞的鲜红密字爬进暗道之中,她不知这些字将会去往何处,最终又会夺去何人的性命。

三儿只知道她是阵眼,是这炼鬼阵的中心。她是左家的祭童,宝术名为“十秩不腐”,虽不会死,可身上依然会留下斑驳的伤痕。初次取肉时,七齿象王手持独股杵,缓慢地在她背上刻字,那是一个“凶”字。疼痛像毒蛇一般在脊背上游弋,象王与她说:

“三儿,你注定是天下的祸凶。”

男人抚上她身上的伤痕,粗砺的指腹缓缓游弋。他贴着三儿的脊背,近乎痴醉地道。

“…但你却会是左家的福气。”

不取血的时候,左三儿就会与自己的羊布偶玩耍。她有一间偌大的寮房,能塞得下上百人。可房中除却她外时常空无一人,只有布偶会永远陪着他。她时常将它抱在怀里,与它形影不离。有一次她将布偶的手脚扯下,发现它不会流血,里面是洁白的絮子。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取出针线,将布偶缝好,她才发觉布偶也与她不同,手脚不会自个儿长好。

她发觉自己像个异类,比起人,更近鬼怪。她白日里醒得多,夜里心悸连连,手脚总不听使唤,她像一具干瘪的尸体。

刑架之上,女孩儿喃喃道:“三儿。鬼怪。”

“三儿。是。鬼怪。”

疼痛像潮水一样袭来,她阖上双眼,在这股浪潮里慢慢窒息。

——

雪落之后,树梢像缀满了银箔。冰晶在白日下闪闪发光,雪尘之中,一个白袍少年在狼狈奔逃。

他拖着瘸腿,拼力扎进鹿韭丛里,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儿。一个噙笑的红衣人却于他身后陡然浮现,捉住了他颈中缠着的铁链,用力一扯。

桂树上的雪扑簌簌而落,浇了易情满头满脸。他惊叫一声,用力扭过身,却见祝阴莞尔一笑,如有春风拂面,道:

“小妖怪,怎地不逃了?灵鬼官要来捉住你,将你扒了皮,拿去煲汤啦。”

易情挣扎,却被缚魔链勒得喘不过气来。他狠狠地瞪着祝阴,张牙舞爪地挣扎。祝阴灵巧闪过他的拳头,却被他一口咬在腕节处。红衣门生吃痛,禁不住松了手,易情像鱼鳅一般滑出他臂弯,一溜烟地便跑了。

临跑之前,易情向祝阴吐舌瞪眼,大扮鬼脸,得意洋洋地吹嘘,“甚么狗屁灵鬼官?一个小妖都捉不住,罢了职算啦!”

“师兄,站住!”祝阴咬牙切齿地叫。

“我有本事跑,你有本事便来追呀!”易情说,脚底像抹了油,顷刻便不见了。

逃到湖边,易情方才松了口气。他这师弟果真心眼如针尖儿样的小,昨日在船上扯苦薏花儿,决定今天要痛揍他,今日真的就狂性大发,要抓他去煮了吃。

浮雪像白而软的团子,在湖上悠悠地漂着。湖对岸像是搭起了一个粗梁挑檐的戏台子,咿咿呀呀的戏声远远地飘来。易情望了一眼,却发觉回廊里摆起了桌椅,一个圆而肥硕的人影陷在皮毡里,正吃着烟,乐呵呵地看戏,像是七齿象王。象王身旁摆着几张官帽椅儿,搭脑上露出两个圆圆的脑袋。其中一个头拢冲和巾,屋顶似的高高翘起;另一只脑袋上却梳着锥髻,别着玉兰簪子,明珠在簪上调皮地闪光,像是一粒小小的冰晶。

七齿象王今日有客?易情满心疑窦。

他正远眺着湖对岸,却忽觉一股寒风掠过耳梢。湖面像揉皱的缎子,易情低头一望,隐约瞥见身后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。

有人!

腰间忽而被重重一撞,有人狠踹上他的脊梁,将他蹬进湖中。易情打了个激灵,手指猛地一划,淋漓淡墨在指下化作坚冰一片。

他重重摔在了冰上,正要就势一滚、翻身起来时,一只手突而从后伸来,牵着缚魔链,狠狠勒住他头颈。身后的那人抓住他的发丝,将他的额用力往冰面上磕去!

剧痛如惊雷般在头上炸开。一下,两下。冰面上裂开细密的裂纹,易情额角伤口开裂,血染红了冰雪。冰面被磕裂了,易情被按着头,往水中掼。

冰水流入口鼻,易情挣扎着想翻身,可那按着他脑袋的手如铁钳一般。窒息感裹住了头脑,他混沌地想,是祝阴么?祝阴真想置他于死地?

手脚渐渐垂软,他再无气力。手指僵硬地游移,他在水下艰难地画出一支长芦管,含在嘴里,管梢绕过他的胳膊,探出水面半寸,竟也没叫身后那人发觉。那人以为他已昏死,提起刀,利落地往他心口刺下。又拿缚魔链捆住他的手脚,拴上湖边的大石,提着他的脚腕,丢进湖中去。

湖水泛起剧烈的浪花,点点白浪碎在嶙峻湖石上。波纹渐渐平歇,湖面依然平静如镜,唯有对岸婉啭的戏声不绝。

氤氲的雪雾里,象王捧着八角手炉,唇角弯起,露出一个朦胧的微笑。

正午时候到了,天却依然阴冷,云朵像稀散的棉絮子落在天上,穹顶是一片黯淡的青灰。

祝阴踩着雪,在湖边走了几圈儿。他东张西望,似是在寻人,时不时扬声叫上一二句,“师兄,师兄?”

曲折的廊道里静悄悄的,只听得雪压刺柏枝头时扑簌落下的声音。祝阴寻了易情半个时辰,可依然不见其人影。

“师兄,祝某来打你脸蛋啦。”

庭里没有回声,祝阴认真地想了想,又叫道,“不打脸蛋,打屁股蛋也成。”

走了半圈,各处都无应答声。灵璧石如蟠螭舞爪,狰狞地盘踞在湖中。祝阴的指尖放出一缕清风,将府邸探察了个遍,却依然不见易情行踪。他慢慢地踱步,只听得前方传来念白声。顺着曲廊踱过去一看,却见戏台上兽头红漆甲的角儿演得正欢,一张八仙桌旁摆着几张椅,一个大腹道人与一位窈窕少女正坐在象王身旁,惴惴不安地看戏。

祝阴走近前时,那两个溜圆的脑袋倏地转过来,又惊又喜地看着他,一齐叫道:

“祝阴!”

“师兄!”

叫“祝阴”的是微言道人,拍着膝头,眉花眼笑;叫“师兄”的却是秋兰,手指绞着衫子角,踧踖不安。

两位天坛山的旧识竟聚在此处,教祝阴大为意外。他这段时日耽于斩妖除魔、与师兄厮混,倒与这二人少打照面,此时一看,却见神情委顿,脸黄肌瘦,像多日不曾进过食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