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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31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冷山龙沉默了。雪从玉砌似的枝头落下,坠进湖里,化开不见。阴府永远不会满人,那里是藏人的最佳秘所。

七齿象王抚着下巴,兽纹玉扳指泛着寒光,眼里的光却更冷。“说起来,‘文易情’…此人姓文,是不是文家的人?”

文家是势家之一,家业与左氏分庭抗礼。他们百年来皆是科宦大家,世代簪缨。用左不正的话来说,家中个个都是只会吟诗作赋的小白脸。

黑衣人揖道,“属下亦有此疑,可翻遍文氏家谱,皆无所获。只是有一处,让属下略起疑心。”

七齿象王翻开白竹纸下的书册,那是誊来的一卷家谱。谱牒里有一份世系表,冷山龙指着其中的一个名儿给象王看,说:

“就是此人,这人名叫‘文坚’。属下私下向文家的老家仆探听过,听说此人是文家百年难遇的奇才,三岁能诵,博闻强识,落笔生花,有鸿眇之才。只可惜十年前烧起一场大火,文坚身死,被烧成了面目全非的炭块。”

“文坚?”七齿象王蹙眉,“这人和那叫‘文易情’的小子又有甚么关系?”

“名姓不同,可字却对得上。”冷山龙说。

“他姓文名坚,字‘易情’。”

——

书斋里点了珐琅熏炉,热浪一点点蒸腾上来。房中央放着一张雕龙画凤的罗汉床,一个粉雕玉琢似的女孩儿踩着脚踏坐在其上。她的眼睛像密腻的黑玉,没有半星光亮,像是永远笼着烟雨。她垂着头,小手翻过一本本图册。图册上画着狰狞的鬼怪,青脸朱发,生翅长牙。

易情坐在她身边,看她翻着图册。三儿闹腾的时候,如同脱兔一般,会攀着石牌坊柱往上爬,藏在叠石顶上撕香樟树叶;可安静的时候,她却又像一个陶瓷偶人,无生气而易碎。

从左不正的闺房里出来后,易情看甚么都觉鬼气森森。阴云在窗外漂浮,云气像噬人的浪涛,阴森地盘踞在天顶。书页哗哗地翻过,翻到一页时,三儿忽而伸手将书页按住,其上有一只赤发青面的恶鬼。她指着恶鬼,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易情。

“什么?”

易情一看,便道:“这是闍婆国的鬼子。三宝太监留下的净本里记有。”

三儿作出张牙舞爪的模样,说:“吃。三儿。”

“这只鬼会吃你?”

“姑父。割肉。”三儿断断续续地说,“喂。鬼怪。”

易情沉默了片刻,将目光移向她的手腕。那儿有一道可怖的疮疤,一直蔓延进金丝袖管里。她的手腕很细,如易折的蒲苇。因为左家人将她身上的血肉割下,喂给了闍婆鬼子。

几个着鸦青袄子的丫鬟叩响了格扇门,低低地道:“主子,用膳的时候到了。”

易情牵着三儿的手,跨出槛去。丫鬟们的脸色暗沉沉的,像融在了夜色里。廊檐下坠着几只灯笼,火光摇曳,像巨大的血滴。一行人走到正房前,丫鬟们牵起了三儿的另一只手,说,“主子请暂且在明间用膳,三小姐随婢子们来。”

易情却忽觉衣摆一紧,低头一看,只见三儿捉住了他衣角,紧紧地攥着,眼中映满了滟滟的红光。

她仿佛在向自己求救。要是被带走,她又不知会被带到哪个黑暗的角落里。易情蹲下身,将她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,抬头对丫鬟们笑道:“不,我一个人吃酒,常嫌兴味不足。得要个小美人儿来伴。你们走罢,我来陪你们三小姐。”

丫鬟们面面相觑,迟疑道:“三小姐还未及学岁,主子是不是太……”

易情说:“七嘴八舌的,唧唧歪歪甚么?我是左家的主子了,平日里是要横着走路的,你们少对我指指点点!”

他粗着嗓子说罢这些话,抱起了三儿,又扭头对呆若木鸡的丫鬟们道:“对了,要是你们见着了象王,就与他说,少行些歪门邪道,要是敢召鬼王,大司命便会来抽烂他的屁股!”

撇下丫鬟们,易情抱着三儿溜进了正房里。明间中只点着一支白蜡,没甚么烟火气,冷冷清清。正中央摆着张八仙桌,一张圈椅,桌上摆着一碟五香牛肉,十几只白馒头,一小盒莲花酥。他馋涎欲滴,将三儿放在灯挂椅上,伸手便拿起一只馒头欲啃,却觉不对。

仔细一看碟缘,散落着些发紫的药粉,约莫是掺进了能药死人的孩儿菊。

他掰开馒头,却见里头浅紫的药粉更甚,书成几个大字。

易情对着烛火一看,那用药粉写的字写得潦草狷狂,是七齿象王对他下的战书:

“——逆我者亡。”

易情没动晚膳,去井边汲水洗净了手,将前几顿藏在衣里的冷馒头掏出来,分了一半给三儿。七齿象曾是他手下的胥吏,如今却肖想着要召出大批鬼王来铸神迹,他不能任这厮残害朝歌人。鬼王弓槃荼也是左家召的,他还与左氏有一笔债要算。

翌日晨起时,他到庭院中闲晃,扯马头墙下的山茶花,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对付七齿象王。

一抹红影飘到眼前,眼覆红绫的俊秀少年笑吟吟地看着他,叫道:

“师兄。”

易情抬头,却见祝阴勾唇浅笑,笑意明艳,仿佛连满园火红的山茶花都陡然失色。祝阴在府中倒座房里住了一夜,与下人们挤在一起。神龛无处安放,他只得在榻边摆了几只神君的陶人,又怕有人起夜时碰跌了,便惴惴不安地揣在怀里过了一夜。

祝阴开门见山地问:“鬼王在何处?”

易情想起自己哄骗他来的缘由便是要杀鬼王,这厮约莫是想杀完鬼王后便脚底抹油开溜。

“别心急,鬼王还未长好。”易情说,“方种进花盆里两日,待我多浇些水,不日便能长成。”

祝阴说:“噢,既然还未长成,祝某也不可游手好闲,今日便去大梁城中除些余留的三尸鬼罢。”

他一摆袍袖,转身便要驱风而走,却被易情抱住了腿,叫道,“师弟,留步!这里有个坏得透顶的姑丈人,要拿我性命!你得贴身护我,不然我会死无全尸!”

“他要拿师兄的性命,又与祝某何干?”

易情叫道:“我和你红线相牵,是性命攸关的一对儿。我若是死了,你也不会好过,所以你得救我!”

祝阴却微笑:“甚么一对儿?师兄的另一半分明是左氏千金。她的绣球砸中了您,您是她的赘婿,而祝某只是一个给您梳头的小厮儿。”

这小子真是睚眦必报,易情恨得磨牙。祝阴拖着他行了几步,总算停下脚,扭头道:

“既然师兄执意相留,祝某便不再移步。可除魔之事一日不可耽搁,师兄知道这里近处可有妖魔么?”

易情正发着愣,却见一个凶邪的微笑在他颊边徐徐绽放。

“对了,师兄不正是妖魔么?既然您不许祝某离您身边一步,踏出左氏宅邸。”

祝阴活动着腕节,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,笑靥如花。

“那今日…祝某便来祓除您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