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欺世盗命(122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“捡,回来。捡回来。捡回来。”小女娃慢慢地说了许多遍,望着那布偶,执拗地重复。

女侍们很是惊惶,仿佛知道她一旦开口,便永远不会停下来。有红裙女侍赶忙道:“三小姐莫急,婢子这便去寻竹竿来,将您的物件捞回……”

这时却听得另一位黄裙女侍急道,“管事的前些日子拿那竹竿去捅蚂蜂窝,不慎拗折了。若是要再寻一条竹竿,约莫要费半个时辰的功夫。”

“捡…回来。”小女娃固执地指着水上漂的布偶。

红裙女侍挽起裙摆,心急火燎地道,“那怎么办?我下水去捞!”

其余女侍慌忙拦住了她。青裙女侍道,“姊姊,万万不可!这湖深不见底,能淹死人!咱们水性皆不好,得寻个熟水性的汉子来才成…”

一个声音却道:“不必。”

女侍们循声望去,却见那随在她们身后的少年站起身来。易情笑吟吟地道:“我有法子。”

他伸出手指,指尖在空中一划,荡开一道道墨色的涟漪。女侍们惊奇地掩口,她们不曾见过这样的宝术。易情望着湖中飘着的布偶,指腹如翩飞蝴蝶般在空中游弋,流溢的墨迹不一会儿便排布出了那挑花布偶的模样。

易情手腕一晃,墨迹四溅,一只羊偶突而出现在他手里。女孩儿无波无澜的两眼里忽而似是泛起了涟漪,透进了一丝雾蒙蒙的光。

“给你。”易情蹲下身来,将那挑花布偶递给小女娃。

小女娃犹豫了半晌,接过那布偶。她往湖中一望,除却萎落的水芝外,却不见先前那落入水中的布偶。她再抬头一看,只见眼前的少年向她莞尔一笑,露出一口白露似的贝齿。

原来易情方才动用了“形诸笔墨”的宝术,将湖里的布偶画出。正因他画甚么物件皆要付出些代价,因而若是想要画出一只挑花布偶,便要以湖中的布偶为代价。如此一来,那布偶便凭空落到了他手里。

年幼的女孩抱着布偶,定定地望着易情半晌,良久,突而伸手指着易情,道:“好…人?”

她说起话来时,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地从口里往外蹦。易情却摇摇头。见易情摇头,女娃娃露出失望神色。易情却笑道:“我不是好人,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。”

一行人继续前行,待到了湖心亭上,只见得金黄的马褂木叶落满亭台。亭中置一四仙桌,桌上置一红泥小炉,正烤着茶饼。一个少女正坐在桌前,跷着二郎腿。她着件玄色襌衣,足蹬云纹绣花靴,英姿焕发,顾盼生辉。在她身旁,一个痴肥人影挤在圈椅里,七齿象王头扎金环巾子,脸覆铜面,牡丹锦衣金光闪闪。

见他们前来,左不正微微一笑。小女娃见了左不正,两眼里像是亮起了璀璨的星子,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。左不正抱起她,将她放在椅儿上,亲热地叫道:“三儿,你来啦。”

待将那小女娃安顿好,左不正又抬首一望,对易情莞尔一笑,唤道:“噢,脓包,你也跟着来了?”

易情几乎无言以对,他拉开月牙扶椅,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,摆出一副强横的姿态,交握着两手,道,“不是你请我来的么?”

那叫左不正的少女道:“我请了你么,好像没这回事罢?”

她伸手拿过瓷碗,将炙烤得红烫茶饼勺到碗中,慢条斯理地捣碎。过了片刻,方才笑着抬首,那笑意凛冽如刀锋,几乎教易情浑身一颤。

“是我‘命令’你来的,这样说才对。”

易情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儿来。不过他如今是寄左家篱下的一条米虫,每顿要吃上人家十只大白馒头,因而只得在她面前低声下气。

他的目光移向桌边坐着的臃肿男人,从方才起,这男人便一言不发,支着颐,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。

七齿象王笑呵呵道,“侄女婿,你莫怪我这贤侄言辞尖利。她无法无天惯了,早是这副性子,任谁都拗不动她的舌头!”见易情没说话,他又笑道,“侄女婿是第一回 见我的面罢?我是左氏当家,卑名不足挂齿,叫我七齿象王便好。”

易情僵硬地道:“不错,是第一回 见你。”

他只是坐在那扶椅上,也不行礼,也不用谦辞客套,教七齿象王好生奇怪。寻常人见了左氏象王,定会脸色煞白,汗出如浆,哪怕是平日里倚财仗势的权贵,在他面前也只得奴颜婢膝,不想这一个街边的小叫花子竟丝毫不惧他。

可易情却记得这名儿。他曾是天廷神官,对何事都是一览成诵。他记得过去曾有一个低卑胥吏在他门帘外叩首,说自己要入凡间,要易一个凡人的名字,就叫“七齿象”。

看来,眼前的这位姑丈人还是他府中的一位下官。对面那臃肿男子约莫也没想到,以前的上司如今入赘进了他家,还做了个叫人瞧看不起的侄女婿。

“姑丈人,你…呃,您曾是天廷神官么?”易情试探地问。

七齿象王呵呵一笑,“不错,不错!侄女婿果真好眼力,许久以前,太上帝曾除我天记府一职,命我在府中做拟写文书一职。”

易情微笑,“噢,那敢问姑丈人,您任的是甚么职?”

他猜世人听到了“天廷”的名头便被吓软了脚,甭论象王在紫宫中是位胥吏小役,还是八府巡按。

象王哈哈大笑,良久,重重一拍四仙桌,将身子凑过来,神神秘秘地道:

“我是…大司命!”

——

易情瞠目结舌。

他知自己虽只为文昌宫星君,但因司掌寿夭,因而可称在文官里执得牛耳。他会授命于人间王侯,会掌理九霄上下祸福生死,加之他先前着实年少轻狂,常教人误以为他不可一世。他也时有听闻,太上帝对他颇为忌惮,欲对他张机设阱。

七齿象王笑道:“侄女婿,我听左不正说过了,你曾是个在南街里摆画摊的破落乞儿,是罢?想必这一辈子你只餐风饮露过,不曾念过甚么书,也对天上的事儿知晓不多,不知这‘大司命’指的是甚么官,不是么?”

男人抚着手上的金约指,仰着面,几乎是拿鼻孔瞧着易情。象王对凡人最为鄙弃,更何况一个流落街头的小叫化坐在他面前。易情想了想,念了《礼记》里的一句话,“‘王为群姓立七祀,曰司命。’您说的是这位神官,是罢?”

象王看上去却很是吃惊:“你念过书?”

易情说:“我哪儿不像读书人了?”

他叠着手,臂膀倚在月牙椅靠上,含笑望向象王。不知怎地,象王竟隐隐觉得心胆发颤。仿佛从许久以前,自己便已对这少年北面称臣了。

左不正在旁哈哈大笑,不住地蹬着桌腿。象王却摆了摆手,神色凝重,道:“左不正,你带三儿到一旁玩儿去罢,我有话要同你夫君一叙。”

少女支着脸,似笑非笑,“他是我夫君,便算得内人了,有甚么话是不能教我听到的?”

她目光里似含着严霜,这话似是令象王也十分棘手,只闭着唇,许久没回话。一片死寂里,左不正忽而一笑,煞气如雪般融去了。“罢了,罢了,你们臭男人爱说甚么话,我又何必费心去听呢?死姑父,和你在这儿喝茶可闷死人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