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字体:

欺世盗命(116)

作者: 群青微尘 阅读记录

天阴沉沉的,乌云含着雨,将坠未坠。易情索性将画摊收回棚里,往棚顶铺上油纸。篷子里四处透风,冷得过分,他便只得在缝隙里一一塞上芦花草絮。

三足乌蹲在床头,缩着脖颈,道,“外头是不是死了人?”

“是啊。”易情说,却没什么表情。

乌鸦有些不安,“是不是遇上了荒年?我听说,人间总有些时节是不好的,到了那时候,天底下就会死许多人……”

易情只是摇头,“与那没甚么关系。”

搬来木板,挂好布帘,棚子里暗沉沉的一片。玉兔趴在地上,小口地舐水洼里的雨水。易情点上油灯,将祝阴从天坛山里搬来的神君泥像不客气地踢到一旁,端起木板,铺上麻纸研了墨,开始写字。三足乌跳到他身旁,看他在昏黄的火光里奋笔疾书。鸟儿识得几个字,认得他是在写些古旧的故事,昆仑的不死木,四足无爪的混沌,吃下守宫的大傩仪式……它一时看得入神,竟忘了说话。

烛影深深,黑暗像水一般裹在易情四周。他写着字,忽而缓缓道:“我想起了从前。”

“从前?”三足乌问。

雨打在棚顶,像放炮仗一般噼噼啪啪地作响,可棚内却是静的,像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。易情望着在麻纸上游弋的笔尖,道:“从前,我在金陵钟山里有一间竹屋。我在那儿写了许多这些故事。只是无人替我理过手稿,多半是已佚散了。”

三足乌叫道:“你写这些玩意儿来有甚么用?又没人买,还不如画些春戏画,这才挣得了钱!”

易情望着摇烁的灯花,墨黑的瞳子里像浸满了哀伤。

过了许久,他才缓缓点头,“不错,无人知晓,但我在那之上花费的工夫…已逾万年。”

雨声在棚外沙沙地奏响,乌鸦只当他说些怪话,这厮说起话来颠三倒四,时而说自己是最厉害的神仙,时而说自己曾是无为观中弟子。可若这小子只离了无为观十年,又怎地能在天上耗费万载光阴?

黄昏的时候,祝阴回来了。他踩着霞光,身上却全是深红的血,一袭红衣斑驳,像被洒上了墨点。农妇们见了他,恐惧地尖叫,祝阴却置若罔闻,提着一串儿妖魔的头颅,轻盈地在手里甩动,哼着小调,像个天真的孩童。

这回他去了长山,那里的农户近来在谷场里被这些出没的红毛浓须怪咬伤,有不少农户去庙里跪拜求护佑。恳求声传到了云峰宫,龙驹把活儿交给了仍在人间的祝阴,祝阴清早起来拜神君像时,望见香灰徐徐落下,无风自动,在五级阶上拼成了几个字样:“杀荍怪”。

于是祝阴便动身前往,利落地解决了横行的鬼怪。要杀尽天下妖魔才能再见神君,因而他很乐意。

今日他又离神君近了一分。祝阴在心中暗想着,脸上笑容愈发甜蜜。

可待他走到画摊前,欲抬脚迈入棚中时,一桶凉水突而泼来,将他浇了个落汤鸡。

易情提着水桶站在摊后,冷冷地道,“身上这么脏,便别爬上我的床。”

三足乌和玉兔爬上他的肩头,瑟索着点头。它们夜里和易情全都挤在一张罗汉床上,可不想被血腥气冲歪了鼻子。祝阴先前霸道地将床占了大半,还在床头放上了几只神君泥像,已叫它们怨声载道。

祝阴神色暗了暗,可竟也强按下了火气,冷冽而危险地微笑。毕竟棚子里仍摆着神君像,是他考虑不周,可不能着一身污衣便去拜谒他所崇奉的神君。易情往棚子后一指,道:“那儿有口井,去汲了水洗净后,再进棚来。”

酒肆的篝灯亮了起来,祝阴去了井边,易情瘸着脚跟在他后面,监督他将自己头脸洗净。祝阴弯下身,移开井上石盖,汲了一桶水上来,竟也不回避,开始解衣衫。艳红的明金缎袍垂落在地,玉石一般润白的肌肤露了出来。

易情的眼像是被那大片的雪白灼伤了,他猛然捂眼,叫道:“你做甚么!”

祝阴解下束发的红绫,似笑非笑地将脸转过来,道,“祝某在做甚么?自然是谨遵师兄的吩咐,将身上污血冲净呀。”

“可…”易情一时结舌,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,一抹绯红已然攀上脸庞,他叫道,“光天化日之下,你这是…伤风败俗!”

那水井虽在棚子之后,可不知何时会有人来。易情捂着眼,指缝却悄悄挪开了分毫。祝阴这厮第一眼看去像条柔脆的豆芽菜,可褪下衣衫后,却也见得一身肌肉紧实,矫健如鹰,果真是天廷武官出身。分明是孟冬时分,他却丝毫不畏寒,不打半个冷颤。

蹬去络鞮,祝阴赤着足站在地上,用水瓢舀起水,往身上泼。他洒了一瓢,发觉易情仍站在一旁,便皮笑肉不笑道:“那师兄,您莫非没听过一个词儿么?”

“什么词儿?”易情问。

祝阴笑盈盈地道:“…非礼勿视。”

易情瞪着他,看他抽下覆眼的红绫。那对金阳似的眸子露了出来,却没多看易情一眼。祝阴将绫带扔进水桶里,再用手指捋净,平缓地笑道,“祝某愿将身心奉予神君大人,这身子也是属于神君大人的。”

他抬起脸,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颊边,莞尔一笑:

“师兄,您再这样盯着看,恐怕不合礼数罢?”

易情放下手,剜了他一眼,闷着气转身走了。到了画摊前,他闭眼凝思了一会儿,将两只手作扇形,递到嘴边,深吸一气,往街坊里喊道:

“不好了,走水啦!”

整条街的贩夫走卒望向了他。

“小兄弟,哪儿走水了?”对街的酒肆里,几个酒保听到他的喊声,慌忙奔出来看。

易情往东面一指:“那儿有贼人燔了人房舍,浓烟滚滚,很快便要烧过来了!”

他指的正是人家屋上的通孔。正是夕食时分,家家户户忙着煮饭菜,炊烟袅袅。

酒保们却信以为真,赶忙冲上街来。贩夫们亦撂下担子,神色惊惶。易情往棚子后一指,道:

“大家莫慌,那儿有处水井,咱们汲些水来,灭了这火!”

听了他这话,一伙人神色神色激昂,叫道:“好!有难同当!”说着,便提起各家缸桶,急匆匆地往棚子后冲去了。

易情却背着手,哼着小曲儿,迈进棚子里坐下。他心情大好,才不去管祝阴那厮是不是被人赤条条地逮住了。他往灯盘中添了些油,铺开麻纸,提笔继续写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志怪故事。棚外倏尔狂风大作,骚动声四起。

三足乌呱呱大笑着飞入棚里,落在木板上。

“祝阴那坏小子的脸色,颇为精彩!”它道。

易情得意道:“那狗入的厮害了我几回,我若是不坑害一回他,我便不配姓易!”

乌鸦道:“哼,你本来就不姓易。”

易情话锋一转,问:“他被人光溜溜地捉住了么?”

“没有,那姓祝的坏东西藏进风里遁逃啦!”三足乌又扁哑地笑了几声,“不过他约莫是气坏了,脸像猪肝一样红!”